第二十六章 姐夫养你
十几里的路程,对韩平现在的身体来说,可不算近,他并没有刻意加快速度,反而走一段距离便休息。
怀中的刀,手里的棍,连同他这个人,都绷得紧紧的。
再森严的礼法在饥饿面前,也是无力的。
人在生死边缘,和野兽并无二致,他可不能露出半点软弱。
此刻的韩平,完全是呲出獠牙,随时要和人战斗的姿态。
这个世界只有野兽才能活下去,那自己就成为野兽。
他们三个的穿着都是格外的贫寒,又都是瘦骨伶仃的,路边的饥民看了他们几眼,大约是没看到什么油水,便继续盘踞在有阴凉的树下。
用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,终于到了刘家村。
这里是靠近嘉陵城的一个村庄,没有伯爵府镇压,饥民过境,和蝗虫无二,把粮食早就拔光了。
田野里还有人摸摸索索地,大概是想寻找些野菜草根。
来到一出土墙搭建的院子前,刘雪宝敲门。
“谁啊?家里没人!”
男尊女卑,单独一个女人是不能待客的,不符合礼法,这里说的家里没人,意思是当家的不在。
“是我,雪宝。”
刘雪宝面色冷生生的,罩着一层寒霜,“相公带着我来看雪瑶。”
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嘟囔:“泼出去的水还往回流?别是嫁给个脓包吧。”
这是刘雪宝的晚娘。男儿刚强才能立世,是时下的普遍认知。
男人嘛,如果连女人镇不住,还怎么跟其他人去争抢?
樊桐花先起了轻视的心思,这才抱着孩子开门。
“哟,雪宝回来了,这就是当庄仆的姑爷吧?”
“快进来,快进来。”
明明刚刚说过不好听的话,当着面,樊桐花倒是客客气气的,刘雪宝着急妹妹,快步跑进了西边的厢房。
韩平上门先奉上礼物,他把竹筒装的红糖递了过去:“婶子,一点心意,不成敬意。”
穷人想要装东西,竹筒是非常常见的,便宜耐用,塞上盖子,不透气。
“怎么还带礼物?太见外了。”
说着见外,樊桐花接过了竹筒,也没当回事。
一个仆人能送什么好礼?
西厢房里已经传出了刘雪宝的哭声:“雪瑶,你醒醒,姐姐来看你了。”
韩平快步进入,顿时眉头一皱。
连床也没,在一窝野草上面,躺着个小女孩,皮包着骨头,手像鸡爪子一样,蓬乱的头发上,沾着泥和草。
她蜷缩着,脑袋靠在膝盖上,好像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。
脸上,身上青一片,紫一片,分明是被虐待的模样。
泥垢的脸上,两道泪痕像干枯的河床。
绿头苍蝇围着她转来转去,等着下手。
任凭刘雪宝怎么喊,没有半点回音,韩平急忙探了探她的鼻息,发现还有呼吸,只是格外的微弱。
“这是饿晕过去了。”
韩平怒目看向樊桐花。
他生气的原因是,樊桐花和她的两个孩子,都好好的,偏偏把刘雪瑶饿成这样,这里面的恶意可是太强烈了。
分明是故意地要让刘雪瑶死掉。
云里的日头,晚娘的拳头,看来是没错了。
“你瞪什么眼?不是我不给她吃,她嫌我做的饭难吃,不愿意吃,能怨我吗?”
樊桐花掐着腰,蛮不讲理。
刘雪瑶这样一个五岁的小女孩,能吃点渣渣就不错了,她怎么可能嫌东西难吃?
光是从樊桐花的态度可以想象,刘雪瑶每天面临的,是个怎样的处境。
不是饿那么简单,还要挨打挨骂,受尽欺凌。
她才五岁啊,她对这一切只怕是茫然的,不明白这世界为何如此残酷,世界的残酷便压垮了她。
“那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?”
“小孩子打闹,磕磕碰碰是难免的。”
“打闹?你儿子身上没有一点伤,伤都在刘雪瑶身上,这叫打闹?”
被韩平几句话挤兑得没法反驳,樊桐花外八字站着,骂骂咧咧:“左右不过是个仆人,神气什么?也来教训老娘!”
摸着刘雪瑶枯瘦的小脸,刘雪宝束手无策:“相公,怎么办啊?”
韩平劈手从樊桐花的手里把竹筒夺了回来,樊桐花轻蔑道:“什么好东西!谁稀罕?”
当韩平拧开了包着棉布的盖子,看到里面的红糖,她眼睛巴望,嘴巴合不上了。
有钱人家的夫人坐月子,才吃得上红糖鸡蛋。
她生了两个儿子,也没有享过这个福气。
听说现在两百多文一斤,这一竹筒不得两斤?
那是……四五百文!
她后悔得能把自己的手剁掉,怎么没有打开看看啊?
韩平去舀了半碗水,倒进一两红糖,用筷子搅拌之后,呈现红褐色,然后用木勺一点一点喂进刘雪瑶嘴里。
小孩子的身体,虽然虚弱,柔韧性却强。
糖水富含的强大能量灌入,刘雪瑶虚弱地咳嗽了下,缓缓张开了眼睛。
她嘴唇干裂,就像干旱的大地,本能地想要吸收水分,伸出舌头舔了舔糖水,看到刘雪宝,本就萎靡的眼睛,闪烁着奇异的光彩:“姐姐……雪瑶不要活了,雪瑶想去找娘亲……你别难过,雪瑶心里是欢喜的……”
死生之大,就算是一个五岁的孩子,也是有感知的。
濒死之际,她担心姐姐知道她死了会难过,心心念念地琢磨,便是要告诉姐姐这一句。
刘雪宝听在耳中,早已泣不成声:“雪瑶不会死,姐姐不会让你死……”
好像已经看透了红尘,刘雪瑶摇头:“不成的,爹爹说了,姐姐嫁人不容易,不能连累姐姐,能见姐姐最后一下下,我就很开心啦。”
说几句话,她转过小小只的身子,用乱糟糟的长发盖住了脸,“姐姐,你回吧。”
很显然,她用了最大的努力控制情绪,可还是可以看到,她单薄的肩膀在颤抖,用手抓了点麦秸盖在身上,就打算这样走向人生的终点。
来到这个世界,韩平见过了太多的死亡,面对小雪瑶的死亡自觉,他一颗心都在颤动。
人间有大悲哀。
他把刘雪瑶身上的麦秸捡掉,拢了拢她的头发,见她泪眼模糊,大声道:“雪瑶,你不会死,从今个起,姐夫养你。”
说完,他把刘雪瑶抱了起来。
姐夫?
他便是姐夫吗?
他愿意养我吗?
小雪瑶无法适应突然的变化,只是怔怔地看着韩平。
刘雪宝给她解释:“他是姐姐的相公,是大英雄,他说养你,便会养你。”
“来,再喝点糖水。”
刘雪宝小心地喂着,小雪瑶像个小鸟一样,忽闪疲惫的眼睛,呲溜呲溜地喝糖水。
“娘,我也要喝糖水,我也要喝糖水……”
樊桐花的大儿子一个劲地叫了起来,樊桐花咽咽口水:“一点红糖,有什么了不起……赶快带着小贱种滚,以后不准再来,免得污了我的院子……”
正在轰赶,外面锣声叮咚,喧闹阵阵。
知州庄典,通判袁郛,到了门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