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本心?”
墨微辰仰首看向秦无瑕,面露错愕。
他本心难道不是退亲么?
秦无瑕的长睫忽然猛眨了两下。他本是个泰山崩于眼前巍然不动的性子,方才秦明德揭他底细,他没如何,李妍儿失望,他亦未如何,可被墨微辰干干净净的眸子一望,他竟有些不自在。
小小的异常被秦明德捕捉到,脸上泛出一股奇异光芒,兴奋道:“嫂夫人居然不知?望君山对你的敌意”
“够了!”出言之人是李妍儿,她忽而声色俱厉地道:“秦哥哥做事,轮不到你指手画脚!你挑拨离间,我这里不欢迎你!”
配剑出鞘,李妍儿小将军直接将人逼出院门,威风凛凛,秦明德接连后退,一迭声“哎”着被赶出去了。
李妍儿“砰”地关上大门,长剑铮然入鞘,双目炯炯,盯着墨微辰嘴硬道:“我才不是帮你!只是秦明德此人太过讨厌,胡话连篇!大战在前,我不会让他动摇军心!”
墨微辰轻轻颔首,接受了她的好意。
李妍儿又瞧了眼秦无瑕,软下声音:“今天在城中,是我鲁莽,不该与人做口舌之争,惹得秦明德那个蠢蛋自报家门,牵扯上了望君山所以秦哥哥不方便出现,我明白的!”
她为秦无瑕找了个不出手的理由,脸上自责与疲惫愈发明显:“我是领队,事到如今都是我的责任。今日叛军那两个头目回去后,一定会加强戒备,我们必须尽快将颜公送到许州!至于那解开舆图的机关,怕是拿不到了”
说完,伤心地垂下了头。
高傲任性的小姑娘突然认错,叫人意外。但李妍儿的心思,墨微辰倒也明白。
虽是家中娇女,却有凌云之志。从小看着父兄建功立业,自己也梦想着能够闯出一番天地,用双手证明自己。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,却因沉不住气与无关之人争辩,差点坏了大事。
但这并非全是李妍儿的错。
如今世道,老百姓被生活绊住了腿,谁在高台之上,根本无暇抬起头看,自然是,谁给饱饭吃,就跟着谁。然而这些简单朴实的愿望,在自小视忠君比性命更高的李妍儿眼中,是不可能理解的。
墨微辰想了想,道:“你和颜公这一路,没少在市井听到叛逆之言罢?”
李妍儿顿了顿,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。
“颜公必定伤心,”墨微辰温和地笑了下,“你出手揍了他们一顿,也是替他出气了。”
墨微辰这么说,是给她找了个台阶。李妍儿眼眶发红,把唇咬得死紧。
墨微辰又道:“何时出发,听你安排至于解图机关之事,你尽管信我。我说有线索,并非唬你。”
这一瞬间,她忽而理解,理解秦无瑕为何不阻止李妍儿劳师动众地派出十辆马车。
李妍儿还在成长,而她已经很努力。
说完话,墨微辰送她出门,忽而凑近了道:“撤离长街那时,敌人射出淬毒的追尾镖,是秦无瑕出手护你。他不是见危不救的。”
“我信你。”李妍儿点头,吸着鼻子走了。
人一走,秦无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“这下,倒真像个安慰小姑的长嫂。”
墨微辰回过身看他,心底不知为何有些酸,好一会儿才道:“可望君山的敌意,不愿让我做这个长嫂,对么?”
秦无瑕轻垂下眼帘,她便又道:“‘白不来’酒楼雅间那些刺客用的是红莲阵,此乃望君山看家绝技,所以那些刺客,都是望君山派来的罢?”
她很敏锐,他无法回答。明明是一山之主,可门人并不都听他的话。即便秦无瑕抽空回山,已将事情处理,但发生的事情,就是发生了。
他责无旁贷。
他的门人,要杀他想护送回家的姑娘。
秦无瑕不言,她却全明白。
现在想来,那船夫说崔九会去报信,估计也是想借崔九“嗜血刀”饮尽她的血。望君山人为何如此厌她?当真只是觉着她配不上秦无瑕么?
她无从得知,但她亲眼所见——
是他同她联手退敌,是他用丝帕替她拭去脸上血迹,是他在她危难之时喊破了声音,不顾一切而来,身负毒伤将她藏进怀里。
一门之中,总有枯枝。
纵使整座望君山都是枯枝,他是枝头能压断一切的松雪。
他和他们,不一样。
“将颜公送抵许州之后,”墨微辰望着秦无瑕的眼睛,“你还会护我回墨家堡么?”
“…会。”
“说到做到?”
“说到做到。”秦无瑕郑重点头。
本心?冰山的本心,也会被破冰的春汛冲出裂痕,涌出连自己都陌生的炽烈。
次日。
一行人驾车而行。郑州离许州只百里路,若顺利,马车一日内便可到达。
车里车外,四人有说有笑。被秦明德这么一胡搅,三个年轻人反而凝成一条心。只颜公在微笑的间隙,用指尖摩挲盛着黄绫圣旨的锦盒,偶尔露出肃穆神色。
到了午后,李妍儿掀开车帘,看车辙越走越长,突然满面愁云地转向扮作车夫的秦无瑕。
待到她第三次探头,秦无瑕道:“说吧,什么事。”
李妍儿犹犹豫豫道:“秦哥哥能不能为我们的前路卜一卦?我知道规矩,可我实在想知道,此行结果,究竟如何?”
庙里求签,山上问卦。江湖上传闻,望君山作为仙山之首,非开山立派、一国存亡的大事,从不占卜问天。因此,即便是自小认识就秦无瑕的李妍儿,也不敢轻易开口。
墨微辰恰巧也知这个规矩,但看他卜卦肯定有意思,便伸长了脖子,也期期艾艾地望向他。
千里冻原如铺宣纸,而秦无瑕的背影如一笔画中远山。他执缰的手从粗布袖口中探出,腕骨似冰雕雪砌的竹枝。玄色帷帽垂落的皂纱覆着薄霜,被北风掀起,他微侧过脸,漏出下颌一线玉色。
帷帽下白雾呼出,是一声——
“驾!”
两个姑娘不约而同叹了口气,肩头下垂的弧度,代表期望落空了。
果然,还是不答应。
李妍儿清了清嗓子,打起笑脸对墨微辰道:“问卜是大事,需做许多准备,我们这么颠簸仓促,确实不尊重了一些”
“到了。”
缰绳倏紧,马车停在芦苇丛旁。秦无瑕扬手摘下帷帽,河风卷起他束发的青带,几缕碎发扫过宽平的肩头。他把粗布麻衣,也穿出谪仙气度。
墨微辰偷偷欣赏了一会儿,才从车上跃下。望着眼前干枯的小树林和结冰的小河,疑惑道:“到哪儿了?”
“灞陵桥。”秦无瑕随手薅了把枯黄蓍草,“既然要仿效关公‘过五关斩六将’,这前路,值得问上一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