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微辰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。
梦见她还年幼,坐在父亲的高头大马上,和哥哥们一起去后山林中打猎。她攥着父亲玄色箭袖,鹿皮小靴踩着他的大鞋。三个兄长擎着猎弓围作三角,箭尖挑落的晨露折射出七彩光晕。
“娇龙儿,看好了!”二哥张弓如满月,金翎箭穿透野兔左耳钉在松树上,“这招叫‘穿云摘星’,专打畜生耳洞!瞧瞧,厉害吧!”
“厉”字未出口,二哥已哈哈笑起来:“可惜娇龙儿还是个肉球球,拉不开弓呀!”
“阿爹!”她气极了,转头去找父亲。
父亲掌心托着喂鹰的肉条,灰背隼亲昵地啄他指节。三哥突然指向云端:“阿爹快看!那只白尾鹞子定是头鸟!”
三哥的笑声惊起山雀,他策马靠近,对她挤了挤眼睛:“别理你二哥,三哥比他厉害,三哥给你抓只活的!”
她忙不迭点头,骤起的阴风却卷走暖阳。
天突然黑了。
灰背隼厉啸着扑向父亲眼眶,利喙叼出血淋淋的眼珠。墨微辰尖叫着去扯鹰爪,却见那畜生将自己的眼珠塞进父亲空洞的眼窝。琥珀色的鹰目在父亲脸上骨碌转动,倒映出密林深处幢幢鬼影,瞳仁定定地盯着她看。
“哥、哥哥们呢?”她颤抖着回头,僵着脖子目视前方,假装什么也没发生。三个兄长正提着滴血的猎物走向幽暗处,离她越来越远。
“辰儿别怕,”父亲的声音似鹰啼,“去把哥哥们的箭筒捡回来。”
“是。”墨微辰滑下马背,连滚带爬躲进林中,腐叶在脚下发出黏腻声响。她追着兄长的皂色靴印深入老林,忽见二哥的箭囊挂在淌血的荆棘上。狼嚎撕破死寂,三哥的猎弓断成两截,弦丝缠着几缕带血的长发。
“大哥?”
惨白的月光漏进树缝,她看见半幅染血的箭袖卡在狼齿间。头狼绿瞳如鬼火,獠牙正撕扯着大哥的咽喉,咕咚吞咽声混着骨裂的脆响。
“大哥!”
冷汗浸透衾被。墨微辰挣扎着睁眼,喉间腥甜翻涌,一口闷气卡在胸前,竟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。月光透过窗纱照在床前,恍惚间似见父亲脸上的鹰目仍在转动,正隔着十几年光阴凝视她。
“再查。”
秦无瑕冷静嗓音响起,她神识归位,意识到自己在他身边。
等等,秦无瑕没事了?
她欲坐起身看,却听秦无瑕又道:“她的来历与消息不符,我认为有可能被掉包。若她真是我跟了这么多天,绝不可能一点儿破绽也没有。这样,别人我信不过,还是你亲自去一趟总之,恶人不该被放过,而好人,也不该被冤枉。”
“属下明白!”从霄飞郑重应下的程度,显示他们在讨论的事非同小可。
墨微辰听得云里雾里,百思不得其解。
他们在调查谁的来历?秦无瑕又跟了谁许多天?他不是跟她在一起么?
秦无瑕继续问道:“她带来的其他人怎么样了?”
“与他们约定好,在郑州集合。如今那儿正是交战之地,城中十户九空,是个动手的好”
墨微辰竖起耳朵听,霄飞却突然不说了。
“有人偷听。”秦无瑕打断他,墨微辰赶紧闭紧双眼。
木门吱吖开了,甜脆的嗓音软糯糯响起:“秦哥哥耳力也太好了吧?我可不是偷听,我只是送些吃食过来!”
原来他发现的是李妍儿。对在意的人,果然敏锐。
“去吧。”秦无瑕打发了霄飞,话题到此为止。
李妍儿道:“墨姐姐还没醒来吗?这都三天了。再不醒,咱们都要到了。”
埋怨之意流露而出,秦无瑕淡淡地道:“她是有些贪睡。”
李妍儿感受到他言语中的维护,改口道:“额其实也不是不好。若不是病了要进城找郎中,那些守城兵也不会这么轻易放我们上岸得亏他们还有些良心!”
秦无瑕不置可否,墨微辰暗自心惊,她被玉京飞雪内力震倒,居然睡了三天?
李妍儿很快换了个话题,讲的是她和颜公这一路见闻。原来秦无瑕那日早晨把人手都打发走,是为了护送颜公和李妍儿提前出发。那十辆马车高调出行也不是全是无用,其中一辆有着颜公亲随的马车受伤最重,在众多保护下退了回去,叛首那边以为颜公还没能出东都。
“得知亲随替他受伤,颜公有些怅然,但他自己即将面对的这回,他真是什么也不顾了。”李妍儿也随之怅然起来,“我劝他,安全重要,这旨意送到便也是了,叛首不会当一回事的可他不愿听,还说人生在世,身不由己,许多事‘明知不可而为之’哎,我还能怎么办?”
说到最后,竟有哽咽,哭声闷闷地,显然被衣襟压住了。
可以想象,屏风之后,秦无瑕一言不发搂了李妍儿娇躯,按在怀里轻轻安慰。什么母亲不允,什么叫她死心,不过是他随口说说而已。
说得好听,秦无瑕是“顺其自然”,说的不好,他那叫“随心所欲”。“身不由己”用来束缚旁人倒还可以,在他那里,怕是无用。只要他心里有谁,妻子的位置,自然是留给那个姑娘的。
墨微辰不禁又想,他是天下第一仙山之主,她是天下第二门派长女,将来武林中若有些什么同盟大会、比武大赛的,肯定还会见面。好在自己没有真的往死里欺负李妍儿,否则到了那时,岂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?
她为自己的高瞻远瞩得意了一会儿,很快又不知道自己在得意个什么劲儿,轻轻呼出了胸前那口闷气。
“你先去休息。”秦无瑕打发了李妍儿,关上门,绕过屏风,要进来了。
墨微辰赶紧闭紧眼睛,这可不是个醒来的好时机。
只听秦无瑕在她榻前坐下,冰冷的手伸进被窝,准确无误地按住了她的脉搏。他一改往日平静冷淡语气,遗憾万分:“被玉京飞雪震伤以后,会永远留下顽疾。哎,年纪轻轻的,却永远下不了床。这等噩耗,我该不该告诉她”
墨微辰心中“咯噔”一声,总算还镇定。只听他又道:“肩髃穴是人站立之本,若她醒来,将真气往穴道一汇,必然感到疼痛异常”
墨微辰不自觉将真气往肩髃穴汇去,果然剧疼无比,她惊得睁大了眼,一骨碌从床上爬起,拉着他衣袖道:“神医,那我该怎么办?”
秦无瑕勾着嘴角看她,调侃道:“想要治病,先付诊金。神医有些饿了,你先请我去集市上吃点东西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