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云烟漫上洛桥,追着秦无瑕的玄色大氅,一阶阶拂过石磴,将残雪照成金色。
墨微辰跟着他的袍角往前走,金铃声清脆,她还听到船娘支着船桨远去的水浪声。
不是说,他明日才到么?
石磴登了又落,她乖顺地跟着秦无瑕越洛桥而过,果见岸边有宴相待。
“夫人这扮相,倒比望君山的云霞更灼眼。”他转身倚上桥栏,微微偏头的姿态,还是那个翩翩佳公子。
若不是他的玄甲沉重,靴上有血,她都要以为他是专程到此喝酒赏景的。
她从未见过他披甲。望君山内功护体,常人近不了身,披甲又是为何?秦无瑕到底做什么去了?她忍不住刺道:“夫君的新衣也不赖,是山主当腻了,去神策军混了个兵头玩玩?”
他闻言笑起来,眼帘煽动间,眸中水波荡漾,比洛水的雾色更缥缈更温柔。他便用这样的双眼望着她,长指轻轻拨开挡住她脸颊的面纱:“夫人嘴上不饶人。我尝过了。”
他身上冰寒的气息倾覆而来,墨微辰只觉小小的颤栗爬上背脊。唇上的触感重现,酒味犹在口腔,她怀疑他意有所指,情不自禁后退一步。
“别动。”秦无瑕悄然卡住她退路,取下身上大氅替她披好,用体温将她包裹住。他垂下眼替她系上带子,冰凉的指尖碰到她的颈,如蜻蜓点水,一触即离,徒留一池涟漪。
“这便好了,”秦无瑕退开,是礼数周到的距离,“好不容易寻回,莫要再弄丢了。”
大氅正是在西山石窟前丢失的那一件,没想到秦无瑕竟然将它找了回来。
“你怎么”她话到唇边,又换了去,“你不必来找我。”
秦无瑕在桌案后潇洒坐下,玄甲相击声凭添英气:“为何?”
墨微辰多看了眼,决定狠心跟他说个清楚:“你该知道,我是有意灌你,自愿下山的。”
事后一想,那夜里的破绽太多,他不可能看不出来。若不是他默许,她不可能灌醉他又打晕他,院中的守卫也不会如此疏懒,而丸子也绝不可能被霄飞喊出门去,去熬那什么药。
种种巧合说明,即便他不知道她要如何离开,也给她留下了动手的机会。
秦无瑕眼中微闪,随即取了酒壶,斟了两杯摆下,复又望着她:“可我以为,我们的酒还未喝完。”
酒盏里盛着满满一杯金红,那是夕阳的颜色,一如他们走到尽头的缘分。
墨微辰望着那杯淡酒,并不上前,也不离开。
秦无瑕轻叹了声:“辰儿,山上的腊梅开了。”
“关我…何事。”
“跟我回去。我好不容易寻回了你,我不愿再弄丢。”
“…”
“回去了,你还是秦夫人。”
墨微辰愣了愣,瞬间从温柔乡的云雾中醒过来。她怎么差点儿忘了呢?秦无瑕向来如此,看似有情,却最无情,他做这些事,说这些话,不过是想要把她摆回去东阁的怀柔手段罢了。
她突然笑了:“可我不想回去做秦夫人。”
“辰儿,你已经嫁予我,天地虽大,你只能在我身边,做秦夫人。”
“你错了。”墨微辰昂首看向他,她要清清楚楚地告诉他:“我还可以做墨微辰。天大地大,我可以去任何地方。我可以回墨家堡。”
瓷杯猝然裂开,淡酒淅淅沥沥地滴下,秦无瑕的脸色发沉,将瓷杯搁在案上,甩了甩沾湿的手,取帕子细细地擦。
墨微辰上前一步:“不必谈了。把‘天工手’还给我罢。”
秦无瑕不语,她又上前一步:“我要回家!”
“望君山就是你的家。”
“不再是了!”墨微辰无视他越来越可怕的表情,坚持道,“秦无瑕,速将天工手还给我!这是我的东西,你无权扣下!”
秦无瑕的唇动了动,终于从怀中深处掏出了她母亲唯一的遗物。他摊开掌心,示意她自己过去拿。
他的身上带着酒气,是记忆里的味道。墨微辰愣怔着上前,手指触到他掌心时,秦无瑕突然“金顶折梅”擒拿手出招,折了她腕,将她强势揽入怀中。
这正是曾夺下她“天工手”同样的招式,只是秦无瑕得寸进尺,按着她贴在胸口。墨微辰怒极而斥:“秦无瑕!你干什么!”
秦无瑕也十分意外,翻掌一托,又将她的身子推了出去。墨微辰就势站起,大氅滑落,胡裙飞旋,似一朵绽开的牡丹,铃声缠着红裙轻吟,身子飘落五步开外。
一收一放,似搂似舞,两人均是呼吸紊乱,面有异色。
可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个会骂他“登徒子”的天真姑娘了。墨微辰将“天工手”收进掌中,藏在背后,沉声道:
“秦无瑕,我已全想起来了。我知你当初并不愿娶我,一意要将我退回墨家堡。虽不知发生何事叫你没有成功,但现在办成也不算晚。你且安心,我会自己回家去,向父亲陈情,一切与你无关,只是我们无缘,这段婚事再不必勉强”
她穿戴好“天工手”,顿觉心中安定:“东西归还,你我两清,从今往后,各生欢喜。”
说完便走,飞身跃入洛河,踩着来往的船篷过了河,祈求速速隐没进人群里,往后一生,再也看不见他。
“辰儿?”
墨微辰走得太急太慌,错过了秦无瑕急急站起,又呆立当场的失魂模样。如此奇景,叫人咋舌——谁能想到翩然若仙的望君山主会如此失态?
连跟了他十几年的霄飞都不曾见过。
即便是从许州敌阵杀入又杀出,山主连发丝也未乱过,又怎会因一句话这般失态?快马奔波了三日,宝马跑坏七乘,山主为了赶路连眼都未阖,又怎会放任夫人离开?
等了一息又一息,霄飞终于憋不住了,在雕像般的秦无瑕面前单膝跪下:“祖师首座您是不是,去追一追?”
秦无瑕如梦初醒,脸上愕然转瞬消失,留下一片比暮霭更沉的颜色。
他俯身捡起那件被墨微辰抛下的大氅,冷声道:“捉回来。”
夜幕落下,一簇又一簇烟花冲上天空,烟云遮蔽住洛阳半幅天幕。传星令一道急似一道,望君山门人从四面八方赶来,只为全城搜捕一个女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