漆黑的夜里,墨微辰在阙楼的琉璃瓦上睁开眼睛。应天门城楼“两重观,三出阙”,极其威严高阔,于她是最好的观察点。
金黄的瓦片上积了白雪,随墨微辰调息的律动轻轻飞扬,亦跟着她收功的手势飘回原处。
亥时的梆子声未落,墨微辰跃下城楼,落下时足尖瞪碎了檐角处的琉璃瓦。响声惊动了夜巡的金吾卫,呵斥声此起彼伏,兵士们的铠甲映着雪光,如银龙咆哮般紧紧追来。她旋身掠过九重飞檐,雪花儿被胡服袍角扫落,未及落地便被箭矢带走了。
“逆贼休走!”金吾卫举着长枪杀至,墨微辰故意放缓身形,待枪尖近在咫尺时突然抓住一柄,纤腰折成惊鸿弧度,借了兵士的蛮力荡上望楼旗杆,隐入浓重的黑夜里。
“去哪儿了?”
谁也没想到她敢往上走,金吾卫队长将灯笼举过头顶,也照不透掩护她的夜色,便吩咐小队四下散开搜索。墨微辰闭目细听,找准一个脚步最钝的兵士,轻巧地落在他身后,藏在他的影子里钻入一座富丽堂皇的院子。
夜深时分,南市的胡姬酒楼迎来一位不速之客。
“白三郎!”
墨微辰带着冰冷的寒气一脚踏上矮桌,惊得醉死在温柔乡里的男人们睁开眼睛。她寻到一双最红的,一把抓起他的前襟:“午时三刻,李记酒肆。”
“你当老子是”白三郎的咒骂被墨微辰的“天工手”卡在喉间。
“这是你最后的机会,”墨微辰的眼睛也红了,“如果失败了,我就把阿默带走。走得远远的,叫你永远也找不到她。”
“你敢威胁老子”话音未落,白三郎已被扔得滚了三滚,撞翻了一地的醉汉。待白三郎狼狈地从人堆里抬头,酒肆里已没了墨微辰身影,他啐了一口:“呸!老子才不会去”
天亮了。
开市的击鼓声咚咚响起,白三郎从李记酒肆门前经过,望了眼那高悬的牌匾,缩着脖子跳回了家。
家里很安静。
这个点阿默该在家中造饭才是,又或者娃儿该哭了,同日子争抢他的妈妈。但现实却是屋里什么也没有。没有饭,没有娃娃,没有阿默。
白三郎扶着墙又跳出来,在门前的条凳上坐下,心里空落落的。
不是真带走了吧?
听说那墨娘子的娘家在青州,此去千里,常人也要走上两月,他只有一条腿,不知路途是否翻倍?他还能追得上吗?追的回吗?阿默真的抛下他走了吗?
“阿默!”白三郎惶然站起,心脏狂跳,墙也不扶了,用仅剩的那条好腿拼命往院门跳——
再不快点,他的阿默就真走了!
急切和慌乱并不能让一个瘸子走得更快,白三郎跳到门前,独脚滑进泥坑,直挺挺地扑到在地。“阿默,你等等我!”
他忙不迭爬起来,顾不得理会身上疼痛,满心满眼都是那扇半开着的院门。出去,他要赶紧出去,去追阿默,去把他从小到大最在乎的人追回来!
院门忽而动了,白三郎眼前一亮,大力拉开院门:“阿默!”
来人却不是沈默。
李记酒肆的李掌柜惊讶地看着满身酒气的瘸子,将手上请柬藏到身后,压下眼中嫌弃,耐着性子道:“陈员外要办水席,说全洛阳城就白三郎一人能做出全席麻烦通传你家主人,就说李记酒肆的掌柜,亲自来请了。”
说着,李掌柜让了让,现出身后的马车。
这是把白三郎当白家的下人了。
“我就是白三郎,”白三郎皱眉道,“你刚才说谁请客?”
“陈员外。”
“不去”两个字到嘴边,白三郎恍然瞥见晾衣绳上挂满了孩儿尿布,福至心灵。
阿默没走。
至少现在还没。
他还有机会。最后的机会。
“不好意思,”白三郎低头向李掌柜行礼,“容我梳洗一番,立即就来。”
李掌柜得知眼前这个开门的瘸子就是白三郎,心里更不愿意了。但贵客指定了厨子,他再不愿意也不会同银子过不去,只丢下一句:“你快些。我在车里等你。”
不必李掌柜提醒,白三郎扶着单腿飞快地跳到水缸边上,顾不得隆冬的严寒,舀起带着冰渣子的水便往身上泼。冰冷的水沿着脖子灌进衣襟,像毒蛇游走着撕咬皮肉,白三郎心一横,将上身整个儿埋进水缸里。
要快!要更快!可不能叫机会跑了!
不到半盏茶时间,白三郎已换上最干净体面的衣裳,恭敬地叩响了李掌柜的马车。
马车在青石板上颠簸,将白三郎的独腿硌得生疼。他抱着雕刀木盒缩在车厢角落,劣酒的后劲还在脑瓜里翻腾。冰寒的冷水洗去了他身上的污浊,却也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是去做什么的。
他要拿出毕生所学最好的技艺,去侍奉当年逼阿默做妾的恶霸。
这菜,做?还是不做?
车帘外闪过“白不来”的金漆招牌,跑堂正往门柱挂灯笼。快过年了,店里热闹繁忙得刺眼,若不是半年前他往送给陈员外的酒坛里加了料,此刻他本该也在里头忙碌。
那么这一回,陈员外亲自点他做菜,是安了什么心?是想当众羞辱他泄愤?还是叫上阿默,一同看他活得毫无骨气、卑贱得连野狗都不如的模样?
“想什么呢!”白三郎给了自己一巴掌,回过神时灶台的铁锅早已烧得通红。他握着雕刀的手抖如筛糠,宿醉的头痛像被斧子劈开了脑壳。萝卜牡丹刻成了烂菜花,奶汤炖吊子糊了锅底,白三郎抓起冷水往脸上泼,却一不小心碰翻了滚烫的汤锅。
冒着泡的沸汤泼下来,将他的手背烧出一串水泡,也要将灶火灭个干净。
这火一熄,难以重燃。
“老子怎么能输!”
白三郎独腿蹦着去夹炭火,拿烫伤的手背往裤腿上猛蹭。水泡破了,他怕影响出菜,撕了最好的衣袍将破溃的手紧紧裹住,疼痛刺得他几乎咬碎了牙。
“老子要赢回阿默!”白三郎恶狠狠地说着,捡回那削错了的萝卜,进入新一轮雕刻。
房梁上,墨微辰轻手轻脚地在暗处坐下,她从李掌柜到白家下帖子时便已跟着,用鹰一般的眼睛从高处观察他。她想看看,这个男人为了阿默,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。
昨夜她在好几处看到望君山门人留下的暗记,内容都是在找她,用的是最紧急的传星令。
男人啊,从前弃之如缕,失去后又何必深情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