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都繁华,连冬雪也带着香粉味。墨微辰蹲在淳风坊的民居屋檐下,用手去接天上飘落的雪花片儿。忽听得头顶传来婴儿咿呀哭喊,抬头望去,戴青布头巾的少妇放下手中活计,已经飞快地把婴孩抱起来。
“我的乖乖宝贝,”少妇脸蛋通红,是冻得也是急得,“怎么又哭了呢?”
她求助般望向墨微辰,墨微辰站起身,情不自禁地揪住了手:“不是我干的。”
少妇被她逗笑了:“当然不是。我只是疑惑,小娃娃刚吃饱该睡得好呀,怎么又哭了呢?”
墨微辰更加无助,接不上话。虽然她也是成了亲的人,但对娃娃的事情一无所知。
“难道是凉着了”少妇话音未落,满脸红疹的婴孩“呱”地一下吐了奶,奶水奶咖糊了一脸一脖子,然后又响亮地哭起来。
两人都吓了一跳,哄娃的、打水的,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炷香时间,总算狼狈地应付过去。刚满月的小郎君,轻易把一个新妈妈和已婚女侠折腾得够呛。
墨微辰扭干布巾挂好,看着搂住小肉团又摇又哄的憔悴少妇,实在难以把女人跟记忆中那个柔弱乖巧的少女沈默联系起来。
三日前,她从绑匪的魔爪下逃离,刚穿过大山便遇到了礼佛的沈默。起初墨微辰没认出来,是沈默抓着她的手,将一支牡丹梳篦塞到她手心,熟悉的触感才叫她信了,这个以做梳篦为生的妇女,她确实认识。
她跟着沈默回到东都洛阳,又在沈默的热情邀请中住下。如今她是个逃婚又逃难的女人,独行住店多有不便,加之洛阳城夜有宵禁,能住在沈默家里,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好机会。
这三日,两人同吃同住,墨微辰一谢再谢,沈默却抓着她的手要她别见外。
“我能过上这般生活,还得感谢你呢!”
墨微辰愣住,若不是沈默说这话时满面幸福,她都要怀疑是讽刺。
那时沈默叼着半截蜡烛头,左手往冷锅里舀水,右肩还得颠着哭闹的婴孩。灶膛里余温早散尽了,可沈默却试着用那烧完的炭火,加热早就结成冰的残羹冷炙。
这方逼仄的屋檐下,只有做不完的木梳胚子,洗不完的呕臭衣被,娃娃没完没了的哭泣,没日没夜的吃奶眼前的沈默眼下发黑、鬓边生白,那里看得出半点幸福的痕迹?她才十八岁啊!
墨微辰恍然想起另外一个该在家里的人:“白三郎呢?是酒肆太忙,没空回来吗?”
沈默拍着婴孩的手一顿,勉强勾了勾嘴角:“他会回来的。”
“他是不是”
“会回来的。”
墨微辰不敢再问。她依稀记得当年白三郎是个冲动但极爱沈默的男人。如今沈默一人独自带着娃娃,这三日却完全看不见白三郎踪迹,肯定出了事儿。
天下纷乱已久,不论上层人结盟或打架,投降或封王,下层百姓过得都是一成不变的疾苦日子。虽说洛阳城在大乱之后逐渐修养回一口气,但城里的人却是换过一茬又一茬了。
墨微辰重新拾起还需雕花的簪子胚,学着沈默的样子刻出半朵并蒂莲。花朵难雕,木屑飘飘,她忆起第一次遇见白三郎时,她和秦无瑕刚好踏上“白不来”酒肆的台阶——
“让开!”
瘦高男子持刀冲向两人,墨微辰闪身避让,险些撞正楹联柱子。秦无瑕顺手带了她一把,她脚步虚浮,竟原地转了一圈摔倒在地,把持刀男人绊了五体投地。
“你干嘛!”“你怎么回事?”
两人同时开口,连皱眉的角度都一样。
秦无瑕看着倒地不起的墨微辰:“前天不是很能打么?怎么今日扶一下就倒了?”
墨微辰气不打一处来:“你这能叫‘扶’吗?”
“是你下盘不稳。看来墨家的基本功不到位。”
“我饿得脚软,跟我家传武功有什么关系?”
两人刚吵两句,只听门前一声“哎哟”,那被绊倒的瘦高男子撅着屁股站了起来。
墨微辰紧张地盯着男人和他那把菜刀,心里做好了被对方找茬的准备,没想到那男子爬上两步捡起刀子,推开酒楼前看热闹的闲人,头也不回地跑了。
闲人们看完了第一个没头没脑的热闹,又伸长了脖子来看墨微辰。
“快起来,”秦无瑕负手上前,用身子将她挡住,“这里不缺扫地的。”
不等墨微辰回嘴,店小二热情地迎了出来,看见气质清贵的秦无瑕,知道来了大客,两眼直放光:“客官里边儿请!咱们‘白不来’是洛阳老字号,最有名的就是水席。俗话说‘水席不来白不来,等于洛阳都白来’,咱们的水席是全席,共二十四道菜,分前八品、四镇桌、中八品、四扫尾”
墨微辰听得两眼放光,麻溜起身出现在小二视线之中,兴奋地道:“那还不快带路?”
店小二瞧着墨微辰脏兮兮的衣服,横臂将她拦住:“去去去,哪儿来的小乞丐?不是什么人都能进‘白不来’的!你这身打扮莫要脏了我家波斯地毯,还是去城门那小酒馆合适”
“你什么意思!我明明盛装打扮”
墨微辰说着,低头一看傻眼了。她原本精致的衣裙颜色红一块黑一块,刺绣勾破带子也断了两根,裙子半干不湿还皱得像块旧抹布,哪里有半分盛装的模样?
店小二果然嘲笑起来:“就你这样还盛装”
墨微辰顿时红了脸。这几日她专心想从秦无瑕手下逃走,上天入水钻地打洞,何曾注意过自己模样?衣裙尚且如此,脸上肯定更遭。
一想到每日对着秦无瑕的都是一幅潦草模样,她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。
墨微辰转身就走,秦无瑕截住她:“她同我一道。”
连日的劳顿和缺食把墨微辰折腾得狼狈,却未能削减秦无瑕身上仙气半分。人前他又恢复成那幅高雅疏离的模样,拉她衣角时似不经意地露出腕间碧得浓郁、价值连城的翡翠方镯:“我要东阁的独栋雅间,莺莺儿的琵琶,黛露娘的羽衣舞,再让云裳居的掌柜和玲珑阁的簪娘都过来一趟”
店小二听得双眼比翡翠还绿,这跑腿的抽水钱够他吃一年。
待把洛阳最好的东西都数全了,秦无瑕却道:“走吧,娘子?可惜这里不招待,咱们转去城门酒馆看看。”
他说到“娘子”二字时挑高了尾音,墨微辰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眼神,瞧着自己的鼻尖。
不一会儿,两人如愿坐进“白不来”的东阁雅间,大朵的洛阳牡丹沿窗怒放,不惧腊月严寒半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