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微辰趴在窗边,仔细研究这些顶着严寒开放的牡丹,终于确认它们是由丝绢和茜草制成的绮花。工艺仿照东都娘子们梳篦和簪子上的花朵,做得极其精美,几乎以假乱真,不输她墨家工巧。
如此精细的东西,却被作为雅间的装饰品,可见此地之奢华。
她又想起秦无瑕帮她解围之时,小二额头沁汗,突然扯下肩巾狂擦她的鞋:“小人有眼不识洛神!娘子这双蹙金履,分明是天上遗落人间的珍宝!快请进快请进!”
言语间直把她捧到天上,之后任由她如何挖苦,依然各种殷勤狗腿,总算让她出了口恶气。
有钱真能使得鬼推磨。
前提是有钱。
墨微辰回过头,冬日的暖阳撒在脸上,照得她双目亮如宝石:“事先说明,我口袋可是空的。”
屋中茶香袅袅缭绕,秦无瑕长指捏住茶盏,缓缓送至唇边,轻抿的姿势优雅至极。他的喉结微微滚动,连吞咽茶水的动作都透着别样的除尘脱俗,往雅间里一坐,就压下了屋里过分奢华的俗气。
他听到她说话,悠然放下茶盏,坐正凝望她道:“娘子千里迢迢来到洛阳,我自该尽地主之谊,定不会让娘子忧心酒资。况且娘子也不必谦虚,墨家向来以节俭为美德,有道是‘俭节则昌,淫佚则亡’,娘子不过遵家传而已,反倒是我唐突。”
墨微辰微微一愣,没想到秦无瑕那张嘴里还能对她蹦出些好话。尤其是当他慢条斯理地说出“娘子”二字,虽然也是上下唇那么一碰,总让人觉着不太一样。
她转过脸,将注意力放到南市的繁华街头。
很快掌柜亲自恭恭敬敬地敲门进来,报云裳居的掌柜和玲珑阁的簪娘都到了,请墨微辰去隔壁挑衣服妆容。墨微辰推说不必,秦无瑕没开口,只用那双顾盼含情的眼眸扫她一扫,她就乖乖起身过去了。
她决定盛装出席,是好好想品尝洛阳水席,不辜负这趟二十四道菜的盛宴,可不是因为想打扮得漂漂亮亮与他吃饭。
隔间里,墨微辰掀开缀满琉璃珠的锦帘,饶是她在墨家堡做惯千金大小姐,也被满室金玉晃了眼。十二扇檀木衣橱大敞着,遍地撒金软烟罗堆成云海,架上的翡翠步摇随穿堂风轻撞,声音灵动悠长。她伸手去拂一袭茜素红襦裙,忽见裙带银扣上栖着只振翅银蝶——蝶翼薄如蝉蜕,细看竟是百枚银丝缠成的牡丹瓣。
她技痒,凑上前细细研究缠丝的工艺。
“娘子好眼光。”
嗓音清越似玉碎,惊得墨微辰指尖一颤。东南角珠帘后转出个娇小女子,鹅黄长裙,发间只别支黄杨木簪,簪头雕的并蒂莲却十分灵秀,比满室金钿更加动人。女子翩然穿过遍地绫罗,腕间银铃随步轻响,似一阵春风飞进了冬天。
沈默在离她三步处驻足,掌心托起个鎏金缠枝篦子:“这蝴蝶用了玲珑阁最新的工艺,与我手上这只牡丹是一样的。娘子要不要试试?”
篦子不大,三十六片牡丹花瓣层次立体,从边缘的弧度到卷曲的姿态无不逼真。能做出这样的工艺,匠人的手眼可谓灵巧之极,不啻于米上雕花,墨微辰瞬间被吸引得移不开眼,沈默微笑着帮她戴上。
铜镜中绽开一朵金花,点亮了墨微辰的脸。
“还可以这样用。”沈默说着,篦刀在花瓣低端轻挑,牡丹瞬间散作满天星,现出重瓣之中隐藏的一颗夜明珠,映出金光万片,极尽大胆,极尽精致。
“哇。”墨微辰的赞叹脱口而出。她在家中也学工巧,她的“天工手”是兵器也是首饰,需要亲自调校保养,她知道在这么小的篦子上做这个机关有多复杂。
墨微辰抓住沈默手腕,热切地问道:“这是机关是你设计的?是什么原理?为什么花瓣可以一片片层叠开放?我也见过不少开花的工巧,但都比不上你这个有巧思”
沈默抿嘴而笑,连连点头,打心底与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姑娘亲近,毫不介意地将其中关窍细细说来,两人很快凑到一处。
门外有人敲门,沈默抱歉地笑道:“墨娘子稍等,我去接一下,应是云裳阁的掌柜到了。”
墨微辰点头,恋恋不舍地目送沈默关门出去。
过了一小会儿,沈默疾步回屋,满脸歉意:“墨娘子,实在对不住,我有急事要离开一阵,我家掌柜即刻就来,还请您不要见怪。”
墨微辰望着她,脸色古怪地站起来:“那个,我可以跟你去。”
沈默不解。
墨微辰硬着头皮道:“我知道你家中出事了。有人提刀上门,家中只有病母一人,你这么柔弱,就算回去也招架不住,肯定需要有人帮你!恰巧,我能帮忙。”
沈默愣愣地看着她,墨微辰更尴尬了:“额刚才人家跟你在门口的对话,我都听见了。我不是故意偷听的,总之就是听见了。”
不知是门板太薄还是她耳朵太好,沈默在门后跟小二的对话,她一字不落地听了全。八卦这种事就是害人,听了个头要是看不到尾,可是要心痒得坐立不安的。
沈默脸上一红,居然比她更尴尬,低下头道:“也是我刚才声音大了些,叨扰了墨娘子的清净”
“别见外了,”墨微辰拔出首饰往桌上一放,“咱们快走吧!你母亲还等你呢!十万火急!”
“不必不必,我自己可以的,不给墨娘子添麻烦”
“麻烦什么?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乃女侠的基本操守!起!”
“啊唔——”
沈默腾空而起,只觉天地倾倒,刚捂下惊呼人已翻窗而出,吓得沈默赶紧闭上眼睛。
三层半高跌下去,肯定没命了吧?
隔壁雅间,自以为拿捏了墨微辰的男人猛然睁开眼睛。秦无瑕眼中精光四射,脸色却十分暗沉。
“又跑?”
秦无瑕瞧向手中清茶,晃晃茶汤后优雅饮尽,空杯碰到桌案,白衣掠窗而出,窗口牡丹花枝摇曳自得。
不多时,店小二提着水壶进屋加水,望着空空如也的雅间傻了眼。掌柜的斥骂声暴怒响起:“我就、我就知道!叫你得罪人?人遛我们玩儿呢!这、这请的衣裳钗环胡姬舞,还不赶快去退了!损失你赔得起么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