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失忆的墨微辰想不起,当时秦无瑕是否真的说了一句那样的话,亦或是在后来的某一刻,他才突然开始喊她“娘子”。就如同她想不起秦无瑕说那话时,到底是真的面带微笑,还是被她自己美化过。
记忆被胡饼的香味蒙蔽住,她只记得那一刻心脏怦怦直跳,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,她一个劲儿地安慰自己,都是因为太饿了。
谁能想到,后来她还真成了他束之高阁的娘子?
而从她记得的时候开始,秦无瑕便只喊她“夫人”了。
就像是一个毫无感情的符号。
后来,陈员外指挥轿子到沈家强娶,白三郎挥刀却再次伤了自己。墨女侠狠狠揍了坏人一顿,也把事情闹得很大,来了乌泱泱一大群神策军。秦无瑕不知用什么东西轻易打发了他们,但他不肯给她看,搞得她很好奇。
再后来,她与秦无瑕又多留了三天,为了等白三郎的伤势恢复,好让这位“白不来”的大厨能给他们俩切萝卜,做成那水席的头菜“牡丹燕菜”。三天的时间,她住在沈默家中讨论工巧,得知沈默的母亲来自幽州薛家沟,这段经历完美成就了墨微辰张口就来的假身份。
也是这三天,秦无瑕把白三郎胡诌的“解牛刀法”参透,点拨了白三郎的杀牛功夫,白三郎学成了几招,保护好沈默不成问题。她那时觉得很神奇,傻乎乎地问秦无瑕:“我怎么没听过‘解牛刀法’?”
他严肃的表情很像那么一回事:“‘解牛刀法’与我望君山武功同出一脉。”
一席话忽悠得她更加云里雾里。她没想通,一个下市井杀牛,一个上山巅求道,怎么就相同了呢?
两人离开洛阳前,见证沈默和白三郎请了婚书,这一对明明青梅竹马、却又互相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的爱侣,终于历经艰难走到一起。
她和秦无瑕也终于在“白不同”吃上了水席。那水席上美食珍馐、锦衣华服,但具体是什么,墨微辰又想不起,只有种朦胧又美好的感觉,吸引着逃婚的她不惜冒着被发现的风险,在沈默家一留再留。
想来,那水席上一定有特别好吃的东西,让她如此念念不忘。
墨微辰吹一吹木屑,簪子上现出精巧的并蒂莲图案。她望向刚哄好孩子便捡起活计的沈默,看憔悴的少妇熟练又快速地雕出一朵朵并蒂莲,身边人却已全不在,只剩下孤零零一个。
短短一年,沈默的病母走了,夫君没了,柔弱的姑娘成了坚强的母亲,都是被迫。
簪娘的笑容在嘴角还保留着同样的弧度,昔日清澈的眼睛里却已盛满沧桑。
这一切,都是因为保护她的白三郎不在了。
他是什么时候不在的?
不知沈默大着肚子的时候有无人照护?不知她生产时忍受了多少痛苦?不知她在亲人离去满脸泪水时,有没有人握住她的手给她一点温暖?
墨微辰不敢多想,更不敢开口问,揭开过去的苦难犹如撕开结痂的疮疤,会流出更多更痛的血。过往的欢笑成了不能碰的刺,她埋下头,将做簪子的手动得更快一些。
那是沈默的日子。她能做的,就是在离开之前,为沈默多换些银钱。
既然别的都抓不住,有银子总是好的。
日光将老槐树的枯枝照得透亮,大约是院子里太静了,沈默忽然开口问她:“墨娘子这一回来洛阳,可又是来吃水席的?”
提到水席便免不了提到白三郎。墨微辰心下一动,本来不打算告诉沈默的话脱口而出:“我要回趟娘家。”
沈默手上一顿,篦刀划破了指尖,滴下三颗血珠。墨微辰急忙凑上前看,沈默却已将手指含入嘴里,摇头说“不打紧”。
这不是沈默手上唯一的伤痕,厚厚薄薄的硬茧,青紫的磕碰,每一处都记录着沈默的生活。
两人重新坐下,沈默将篾条劈出毛边,边做边似随意地道:“那墨娘子这趟回娘家是要长住?快过年了。”她没抬头,篾刀沿着叶脉游走,卷出半朵将开未开的牡丹。
墨微辰这才注意到自己话中的漏洞。她一人上路,又非过年过节,回什么娘家?只有被夫家抛弃的女人才会如此。她不想让沈默看到自己的苦难,苦难叠加苦难,并不会开出花朵。
心神恍惚间,她又绕回去了:“其实也是来吃水席。”
好在沈默似乎并未多想,没有提白三郎,也没有提秦无瑕,只将手中折坏的牡丹丢入熄灭的火塘,温柔地看着她:“墨娘子是女侠,本就不应被一方小院儿拘着。看你潇洒,我也快活。”
潇洒吗?墨微辰不知道。忽而她灵光一闪:“你婆婆待你还好吗?”
沈默家中只有病母,但白三郎以前可是“白不来”的大厨,攒了些家产在他母亲手上。如有婆母帮衬,沈默也不至于此。
“她很好,”沈默苦笑,不知想到了什么,“她只是有些怨,说三郎变成那样,都是因为我。若三郎不是娶了我,他此刻定然”
“别听她胡说!”墨微辰气愤地打断她,“男人如何,不是你的错!沈默,一个人若想刁难你,总会有千般万般的理由,纵使你做得再好也无用。你若不想忍了,那就”
可她不能说下去了。不忍又能如何,难道叫沈默跟她回墨家堡吗?
她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江。之所以留在洛阳不走,最大的原因不是旁的,而是她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自己的父兄。
父兄的信件尚在心口的油纸包里,上面叫她好好侍奉夫君、生个娃娃的言语她看了一遍又一遍。小时候她仗着父兄宠溺做了很多浑事儿,但她此时此刻却很有些拿不准,当她真回到墨家堡出现在父亲和三个哥哥面前时,该如何解释自己孑然一身的状况?
秦无瑕不在,她说得再好听也没用。
这是已嫁女的软肋。
“你看,”沈默接过她手里刻了半天的木簪,岔开了话题,“女侠就是女侠,你这并蒂莲刻得倒像两把交叉的剑。”
墨微辰沉下肩膀,顶在胸口的气憋了回去,变成一团散不开的郁郁。忽闻院门被凶狠地叩响,她从沈默的眼神中看出恐惧。
来者不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