吕公公竟然派人送腊八粥,这可真是稀罕事儿了。
内官太监们是皇宫内廷万岁爷身边近人,个个贪婪跋扈的要命。
无论勋贵大臣清流官员,只有旁人拜他们,倒没听他们送礼出来。
别说是司礼监掌印贵为内相,便是手下秉笔、随堂太监都是一样。
一个两个如同貔貅转世,只见着金银财帛进去,不见半个铜板出来。
别说是腊八节两担子粥礼,针头线脑都没绷出来过。
梨月这些丫鬟都好奇,凑上去围着观看,权当做开眼界。
这礼盒与旁人家的差不多,都是朱漆梅盒样式,东西也算体面丰富。
滚水暖壶套着荷叶银盘,盛着御用样范的甜咸七宝五味粥。
除腊八粥、面食、点心、小菜外,还有一盘圆滚滚新鲜福橘。
另送了两坛五香药酒,两坛淮安绿珠酒,都是上等陈酿。
几个老婆子啧啧称奇,禁不住调侃笑语。
“亏得是做内官的老公公,孤身在皇宫伺候人。这些节礼菜肴,谁与他安排预备,难不成家里还讨个娘子?”
“那老太监专横跋扈把持京师,都是家财万贯米烂成仓,讨娘子怎的?就他们贪下去那些银子,别说讨一个娘子,讨十个八个都不费劲儿。”
“讨得娘子如何,还不是聋子耳朵做摆设!将来两脚一伸去了,万贯家财也是兄弟侄儿们受用,哪有半点香火与他!”
“死了没香火怕什么?人家活着时,多少人抢着做义子,还轮不上号儿哩!正经勋贵官家子弟,也得在他身上寻门路,这世道哪里讲理!”
众人叽叽喳喳闲话,忽见孙财家的走来,都一哄而散了。
给吕公公送礼来的,并不是手下小太监,倒是个花枝招展的妇人。
梨月一眼认出是人牙子朱嫂儿,吓得连忙退了两步。
当初卖自己的就是她,有好些年没在宁家见她了。
这朱嫂儿是府县挂名官媒婆,专在京师内外世家大户走动。
京师里罪眷发卖,官营牙行买卖身契,都是她们的差事。
平日保媒说亲事是正行,还给贵府买卖丫头使女,或倒卖珠宝首饰。
这朱嫂儿生的黑突突缩腮脸儿,涂着厚厚香粉,如驴粪蛋下霜儿。
四十多岁的寡妇,精明干练口舌伶俐,好不会做买卖。
梨月家里住在京师城外,六岁时亲娘死了,亲爹急等银子娶媳妇。
朱嫂儿买她只花了五两,转手送进宁国府,就卖了十五两外加一两脚钱。
梨月那时已懂事,看见一把银子,急得心肝儿都疼,恨不得把钱夺过来。
如今看朱嫂儿穿戴比以往更好,显然这些年又赚了不少。
大红大绿穿绸裹缎,黄烘烘一头金首饰,还斜簪着碗口大的红绒花。
锦鑫堂丫鬟婆子认得她,七嘴八舌围过去说话。
梨月看见她就觉心里不舒服,沉着小脸儿躲在灶房里头了。
朱嫂儿满面堆笑朝众人摆手,脚底下一阵风儿似得。
“好姑娘嫂子们,我比不得你们清闲。我奉吕公公钧旨过来,要去太太跟前磕头,不得与你们说闲话儿!”
说罢满面春风仰着脸儿,三步两步奔去了正房。
听说吕公公派了个媒婆子来送礼,宁夫人心里已明白几分。
想要推却不见面,这情面也躲不过去,只好让丫鬟带她进来。
那朱嫂儿弯着腰进屋,笑意浓浓插烛儿似得跪下,连磕了几个头。
寒暄盘桓半日,给阖府上下请安,好些吉祥拜年话。
宁夫人正在暖炕上闲坐,就让她下面坐,又命丫鬟端茶。
“朱嫂子是忙人,几年没来走动过,倒不知你在吕公公府上使唤。”
朱嫂儿忙急着告罪,欢欢喜喜讲说来由。
“太太有吩咐,我敢不来?您老人家不知晓,才怪小人不请安。只因小人在府县挂名应卯,府里县里两层老爷,派的差事多如牛毛,小人都奉承不及。可巧今天司礼监吕公公派小番儿去府里,说要寻媒人到咱府,小人才忙不迭揽了前来,说什么要给太太磕个头。”
这话是半真半假,京师富贵高门不少,只有阉党门第,花钱最为阔绰。
朱嫂儿常来常往都是这等人家,才得揽了吕公公的差事。
自古媒婆子都是如此,宁夫人一笑而过,自然不会深究。
“吕公公有何话,这般周旋唤你来讲说?”
朱嫂儿早等她问这句,连忙告诉出来。
“咱府少夫人体弱不能当家,累得太太日夜悬心,派了多少媒人出去,要寻二房奶奶。京师里都传遍了,瞒不着小人。吕公公可不就是为了这桩事!”
“吕公公心里有门好亲,本意要对国公爷说,倚老卖老强做保山。又念着国公爷年轻,府里内宅太太做主,不可不先对您说声。这才让小人来对太太说知此事。若太太心里乐意,让国公爷去那家相看,没有个婚事不成的!”
话说到此处,宁夫人已心里有数,不禁垂眸沉吟片刻。
她终究是顾虑吕公公身份,这名声坐实了终究不好听。
宁国府是勋贵外戚世家,与阉党宦官交好,还不算出格。
倘若结成了姻亲,那可是非同小可,只怕京师朝野都有议论纷纷。
京师里适当的女孩不少,宁夫人心意不愿蹚这浑水,婉转推辞了两句。
朱嫂儿这等做媒人,张口如同唇枪舌剑,哪管对面推辞?
指手画脚不容人说话,口若悬河滔滔不绝。
“太太且先听小人讲完整,到那时乐意不乐意,全凭太太定夺。”
“这位姑娘今年才十六岁,生的国色天香花容月貌。家里虽是武官,却是财如北斗米烂成仓。父母哥嫂爱惜的要不得,少不得有万嫁妆。”
“琴棋书画点茶投壶,百伶百俐都不消说。从小当家理纪,写算管家一丝儿不乱。小人不说出名字来便罢,若说出名字来,只怕太太爱惜的要不得!”
一顿口干舌燥唾沫乱飞,上面天花乱坠,下头顽石点头。
把宁夫人劝得半晌无言,只好问是谁家女儿。
朱嫂儿见她回心转意,把两手一拍,笑得眼睛没缝。
“远在一山近在一砖,太太如何装不认得她?可不就是国公爷早先的副将,如今金吾卫指挥使覃将军的嫡亲妹子!在您府上常来常往,模样人品您亲眼瞧过,需不是小人说瞎话哄骗您!”
“她哥哥是吕公公义子,两家又不隔着什么,吕公公当这姑娘如同女儿一般看待。外头几门亲事都不舍得,只怕干女儿受了委屈。若不是听说国公爷要娶二房奶奶,吕老公公也不会破着脸,让小人来说和。太太细想,这不是天作之合又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