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歹那本子很厚,踩灭了火星儿,只是四边烧黑了。
这是曹婶子的记事本子,梨月曾经见过。
曹婶子这人做事细致,凡做正经大席面,都会将菜名记下。
菜肴做法繁复的,也会捡要紧记上几笔,攒了一大本菜谱。
她从凤澜院走得急,梨月都没去送一送,也没想到去寻她这菜谱。
赵嬷嬷分派差事,把下房院曹婶子屋给范婆子住,剩下的东西都给了她。
针头线脑衣裳鞋脚,范婆子自己收了。
她并不识字儿,一叠字纸无用,便拿来灶房引火。
“这倒是个什么,可值钱不值?”范婆子忙问。
梨月不知如何回答,只好说道:“这上头写着菜名儿,范妈妈不看看?”
“每日里肥鸡肥鸭吃着,还写个花胡哨儿菜名儿,没什么用处!”
范婆子平日做下人吃食,别说是正经大菜,沈氏的膳食做的都不多。
她不识字人又犯懒,不肯用水磨工夫,挥手让人走开。
“你不上茶房里看火,又跑回来做什么?上房叫茶水又要吃骂!”
梨月巴不得拿着本子,跑回小茶房里了。
宁国府预备大宴三天,沈氏躲臊不出门,也没什么客人。
茶房里没事做,秋盈绣鞋样子,环环偷懒瞌睡。
梨月靠着茶炉,翻看曹婶子的菜谱儿。
从里头的记录看,应该是沈氏嫁来后,凤澜院摆过席面的大菜。
五割中的鸡、鸭、鹅、羊、猪的烧法都有。
另有羊肉菜十二样,猪菜八样,禽菜二十四样,螃蟹鱼鲜菜十样。
写的内容很简略,旁人看了一样儿也不会做。
可梨月灶房六年,本身就有手艺,只缺少点拨而已,看这个足够。
她越看越是高兴,恨不得能有些好食材来,一展身手才好。
院里正静悄悄的,忽听大门口上,有丫鬟脆生生叫唤。
“管事嬷嬷在?大奶奶身子可好些?大小姐带客人要来请安!”
梨月撂下菜谱,挑帘儿出去看,妙童笑嘻嘻站在院门口。
她这才想起,宁大小姐与覃姑娘说好,今天来家里玩一天。
赵嬷嬷忙从房里出来,浓浓堆上一脸假笑,先张口推辞。
“妙童姑娘万福!大奶奶身子不大好,只怕将病气过给客人,请回话儿,麻烦大小姐陪客人罢了!”
妙童仰着脸朝里笑道:“嬷嬷,覃姑娘不比旁人,她哥哥覃将军,是小公爷的副将,同袍兄弟的一般。前头的正客司礼监吕公公,是这覃姑娘的义父。上回春日宴她来拜,大奶奶都不曾见,今日无论如何要见,才是咱家礼数。”
赵嬷嬷见推辞不了,回正房禀报沈氏。
沈氏在暖阁里坐着,握着绣花绷子,半日没扎下一针。
她这样的高门闺秀,并不以针绣女工自夸,没必要亲自做这个。
可如今让她描字写诗,打香篆抚琴,她也是完全没有心绪。
昨日在锦鑫堂当众罚跪,全府女眷主仆都看见。
夫君袭爵接旨,祠堂行礼没人叫她,她这地位名不正言不顺。
偌大的宁国府里,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“请大奶奶梳洗更衣,大小姐带覃姑娘来请安。”
赵嬷嬷已重新立了规矩,凡是院里下人,都要依着婆家称呼,一律叫大奶奶,再不许依娘家称“小姐”。
沈氏打从心底不乐意,可如今搭不起架子,无奈没言语。
此刻她红着眼圈儿,把绣活儿往床上一扔,捂着脸哭起来。
昨天罚跪的时候,宁大小姐正去给母亲请安。
她扶着丫鬟走在廊下,没看见人似得轻飘飘过去。
那目不斜视的样子,必定是在心中腹诽偷笑。
“昨日我受了那般侮辱,她没看见似得。今天还带劳什子客人上门,是故意寻我晦气的?”
见自家主子又委屈起来,赵嬷嬷的心却越来越冷。
沈氏是书香门第出身,父亲官居一品,母亲能力超群。在娘家的时候,倚着父母兄长疼爱,娇惯的没个德行。
嫁到婆婆家里来,人家捧着惯着几年,自家就轻狂的没边儿。
什么话都敢说,什么事都敢做,偏还眼高手低,做出事来不敢担当。
若在小户人家里,怕是早被磋磨了,谁家公婆容她这般怨天怨地?
赵嬷嬷耐着气儿,凑上来皱眉咂嘴。
“大奶奶,昨日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,不可总在嘴里掂量。躲在屋里装病,不是长久之计,不如早打点起精神来。如今世子爷袭爵做了国公,您是响当当的国公夫人,京师里头的女眷,都得来咱院里巴结。这覃姑娘的兄长是小国公的副将,又是吕公公义子,她与大小姐交往也好,您何必使性子。”
赵嬷嬷嘴里的言语,总是向着婆家人,沈氏向来不喜。
可念着她是乳母,母亲又极信任,只好忍下满心不快。
“嬷嬷,你不识字的人,不懂官场里的事情。武将本就低文官一等,覃将军还是宦官义子,这嘴脸更不好看。我若请他妹妹,便低了沈家女儿身份。大丫头年轻不懂事,一味与她交好,早晚吃个苦才罢了!”
赵嬷嬷见她还闹酸文假醋,只觉的太阳穴生疼。
“大奶奶说谁好谁坏,老奴也不懂得。老奴只知娘家太太说过,伸手不打笑脸人。人家好心好意来请安,就该正经见面宽待。大奶奶嫌弃覃姑娘是吕公公干女儿,怕是不知今天前院大摆戏酒,专请吕公公一个?难不成小公爷待客热络,大奶奶却他泼冷水?”
沈氏听她这话,发急着解释:“嬷嬷你好糊涂!你怎不知道,今日他请吕公公,本想请我父亲作陪。我父亲是正经读书人,不肯与阉宦为伍,这才推辞不来的。我父亲都躲了,你倒让我去招待吕公公干女儿?怎不给沈家丢人?”
赵嬷嬷满眼是火,睃了沈氏一眼,忍不住怒意冷哼。
“原来如此!老奴还以为,是因大奶奶昨日丢人,娘家老爷才没脸见姑爷哩!”
这话如同一耳光,沈氏惊觉抬头。
宁家人欺负她也还可恕,现在连她乳母赵嬷嬷,都敢当面羞辱她了!
“你……”
赵嬷嬷再没好言好语,只冷冷道:“今日的客若不见,老奴回了她们,往后也没客来了。大奶奶遂心愿,从此守活寡罢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