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无瑕的话说得直白，语气一如既往地傲气逼人，空气中好一阵沉默，连琵琶声也陡然弱下去。
“真人说笑，”烛火将雪夫人那张稚嫩的脸映得忽明忽暗，“妾身虽是生意人，却哪敢跟您讨价还价？”
她忽然倾身向前，少女面容在烛光下显出诡异的成熟：“不过是想问一句，半年前妾身上望君山，向您提的那件事”
屏风后的墨微辰猛地攒紧手指。
她想起来为何总觉着雪夫人面熟。
众所周知，望君山乃天下第一仙山，上山拜谒者众，想见山主的人更是多不胜数。可山主只有一个，不是闭关便是繁忙，因此上山后能不能见上，说得好听，叫做天意，说的直接，要看山主心情。
偏生秦山主时常没心情额，时常繁忙。
不管是达官贵胄，还是武林同道，秦无瑕都一视同仁地挑剔，说不见就是不见，却无人质疑。毕竟达官贵胄谁能贵得过本朝高祖去？武林同道又有谁敢不给“寒穹谪仙”面子？望君山下，如朱子业那般扎营一等十天半个月的，大有人在，而更多的，是在等了十天半个月后，无功而返。
连她这个住在山上、与他一道院墙之隔的“夫人”，见一面也要看“天意”。
却有一人例外。
半年前，曾有姑娘寻到望君山，指明要找秦无瑕。秦无瑕得知后当即甩下满堂议事的英雄好汉，就这么会姑娘去了。那时墨微辰本在屋里调试她新制的九连环，丸子十万火急地冲进来，同她说山上飞上来一只会倒立的斑鸠，两人便火急火燎地翻上了墙头。
现在想来，丸子这个骗子连说谎都不甚用心——望君山那么高，斑鸠怎会上来？
她不该看的。教她记了大半年。
万丈悬崖边斜出一方青玉台。姑娘端坐云纹石案前，一袭月华色织金宫装逶迤铺展，她抬手替秦无瑕斟茶，缠臂金钏与腕间冰玉镯相击，清音流入脚下绵延云海。两人相谈甚欢，不时有笑语，像一对碧人。
那姑娘便是雪夫人。唯一的问题是——
“那件事已不可为，”秦无瑕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，“但本座可赠雪夫人十年光阴你那冰魄诀不可再练，否则三个月之内，身量必会返成稚儿。”
墨微辰眨了眨眼，确认自己并未听错。
半年前的雪夫人，约莫是个二十多岁的丽人，可今日所见，她成了个十来岁的少女，所以她一开始并未将这两张相似的脸联系到一块儿去——
毕竟谁能想到，人还能越长越小？
“咯咯咯”雪夫人掩嘴而笑，“得真人挂心，妾身荣幸之至。只是，妾身在乎的并非光阴，而是那棋局如何。”
见雪夫人坚持，秦无瑕啜了口茶，缓缓道：“赢了。”
雪夫人眼前一亮，却听他又道：“不过棋局有变。我与印空讨了旁的。”
“何谓‘旁的’？”
为她作保七日。墨微辰悄然补充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。
“与你无碍。”秦无瑕并不回答。他放下茶盏，袖中滑出一只玉匣：“但玉匣中物，却对你所图之事大有裨益。只要雪夫人肯停下冰魄诀，此物便能为你驻颜延寿，十年光阴，足够从头布局。”
雪夫人轻哂一声，并不似动心。
秦无瑕又道：“雪夫人是生意人，当知道什么划算，什么不划算。你先前的要求，即便向印空提起，他也必定不会照你心意这十年以来，本座当不是第一个受托而往的人。”
雪夫人脸色一变，继而苦笑道：“真人明鉴。妾身只是想着，若是您去，或许不同。”
“怎会不同？”秦无瑕轻嗤，他将玉匣往前一推，“然此事终究是我食言在先。玉匣归你，而你所托之事，三年之内，我必再往少林向印空重提。到那时，想必雪夫人也重新准备好了。”
“那这份礼妾身收下了，”雪夫人颤抖着接过玉匣，少女般的面容上失望一闪而过，浮现出五十岁老妪才有的老练，“真人大恩，妾身铭记。您且放心，那花魁之事虽难，却也可用时间交换，三日之后，妾身必将花魁送上，定叫您满意。”
生意谈妥，雪夫人与秦无瑕行礼告辞，起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屏风：“妾身还给真人准备了一份薄礼，望您笑纳。”
说罢，便带着一步三回头的莺莺儿出去了。
屋中只余两人。
烛火在鎏金缠枝灯台上摇曳，将屏风上的鸳鸯戏水图映得活灵活现。墨微辰僵立在屏风之后，轻纱下沁出的沉水香熏得人发晕。她看着秦无瑕背对自己解下月白外袍，看他中衣下肩胛骨随着动作起伏，喉咙却像被棉花堵着，连一声“登徒子”都喊不出。
她是恼的。
阙楼之上，他一句句留她，声声似情切，可这才多久，便来此地寻欢，还要强扭花魁。
不待她多想，秦无瑕发话了。
“出去，”声音裹着霜气，似不悦，“你怎么还在这里？”
墨微辰哂然。
装什么呢？以他内力，怎会感知不到屋里还有旁人？也不知这冷言冷语地，是要走哪一路情趣。
“本座讨厌脂粉味，出去！”语气更寒，比三九天的夜晚还冷，连墨微辰也被惊住。
她从未听过他如此说话。
秦无瑕忽然转身，拂袖间烛火应声而灭，隐住他身形。他从屏风后径直走向大门，瞧也未瞧她一眼，拉开门栓：“要本座抬你出去？”
木门吱呀声响，似一道铃。
她忽然能动了。
墨微辰仓皇起身，巴不得夺门而逃，手指却拐了个弯，主动勾住了秦无瑕手腕。
月光恰在此刻透窗而入。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抬起手，轻纱滑落，露出系着银铃的皓腕。指尖沿着他小臂向上，追溯起伏的肌肉和青筋，轻柔停在他伤痕处，描绘着一支残梅形状。
“你”秦无瑕猛然擒住她手腕，整个人僵住。
时光似停滞。
墨微辰心里急得发颤，身子却突然柔软地贴上他后背，轻薄的衣衫隔着中衣，传来烫人的温度。
木门开了又关，落锁声匆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