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殿院内,风雪已停。
墨微辰手脚镣铐尽解,坐于蒲团之上,树下印空和尚烧一壶水,手边一局残棋,看上去是白子赢了。
“茶好了。”印空和尚手心一摊,将她视线拉回。
墨微辰有许多话想问,却不知从何问起,她被关了几日缺食缺水,干脆端起茶盏先灌一杯。
“噗——”
一口热茶喷在雪地上,差点没把她烫死。
印空和尚灰袍一动,已将她脱手的茶盏茶盖分别捞起,连空中倾倒茶水也原样装回,不曾漏下一滴。他再一次将茶盏推到她面前,道:“飞雪里走一遭,如此,温度该刚好。”
她这才知道,沸水冲茶,是会烫嘴的。
可那人给她冲的茶,却是从不曾烫过她。
墨微辰动了动麻木肿胀的舌,忽而没了喝茶的兴致。
“您是”墨微辰轻声开口,“少林中原武林第一高手,印空大师?”
印空颔首,不避不骄,仿佛“武林第一”也不过就是四个再平凡不过的字而已。
可墨微辰却知道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。
江湖百年风云荡,若论当世武道绝巅,纵是群星璀璨,亦唯有三人凌驾云霄——
当先第一人,便是少林印空。二十年前独闯西域摩尼教总坛,以一套“般若莲华”连破九重修罗阵,剑风过处似业火生灭,生生将圣火崖劈作两仪断壁。自此“佛剑莲心”之名冠绝武林,受人敬仰。而今他执掌达摩院,腰间悬一柄无刃短剑「斩业」,传言此剑出鞘必饮魔头血,二十年来却无人能逼其出鞘三分。
因此,当印空在戒律院前说的话几乎等于“都散了吧”,随意至极狂妄至极,却无人出声反对,只因他们即便联合起来,也没能耐反对。
所以,他能把她救下这事本身,不稀奇。
稀奇的是,她却并不认识印空。许多的话终于汇成一个问题:“大师缘何救我?”
印空放下自己那杯茶,开始慢悠悠收拾桌上棋子,说起话来漫不经心:“并非我想救你。”
墨微辰随他看向手中的棋,鼻尖似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:“大师是受人所托?”
印空抬起眼,眼神如冷锋:“不过要墨施主替我做件事。”
墨微辰秀眉微挑:“大师请讲。”
七日,不但要自证清白,还要找一本魏晋时期留下的棋谱,简简单单,便叫《弈道》。
“二者缺一,你都别想脱身。”印空收好棋子便走,临行前扫了眼她的天工手。他的意思很明白,自证不能,她倒霉;棋谱没有,他揭露她真实身份,她照样倒霉。出家人慈悲为怀,印空身上丝毫不显;第一高手的胸襟气度,他身上似乎也不存。
纠结于印空为何找上她已不重要,那七日包含着今天,如此,她只能赶紧动身。
少林寺离洛阳城郊的龙华寺不到百里,寺中无马,寺外守人,她便从后门溜走,靠自己双腿前进,在日落前堪堪赶到龙华寺。
前院收殓的工作尚在进行,她无法大咧咧出现在人前,只好等天黑行事。七十二具尸首排成三排也放不完,偌大的龙华寺中死寂一片,墨微辰虽不胆小,却也只是个年轻姑娘,思来想去,决定先喝上一坛壮壮胆。
颜公埋酒时,大约不曾想到,只一年,便要被她起出来了。
飘雪之下,白梅盛开。虽不及鄢陵蜡梅那般金黄热闹,却也开得纵横饱满。她拨开横斜的枝桠走入深处,在清香中将未完的思绪理清。
中原武林三大高手,其中另外两名,均出自望君山。排名第二的,是至真殿主。望君山主殿之外,还有三座仙殿,其中至真殿的主人号称“玉虚玄真”,一柄「云螭剑」引得江湖痴狂。昔年苗疆五毒教作乱,他孤身入瘴林,剑起时千山云雾皆化龙形,三日间荡平七十二峒蛊阵,替天行道。最奇的是,据说他已年逾百岁却容颜如青年,传闻已参透《冲虚真经》最后一重“坐忘长生”,吐纳间松涛自随。只是——
墨微辰在山上待了整整一年,偷偷到至真殿门前转了三回,却连只活物也从未见过。至真殿主闭关已二十余载,早在印空大师成名之前便已退隐,如今他是人是仙都很难讲,在江湖上只余传说。
第三人,便是七年前横空出世的秦无瑕了。
仙山之主只是他最朴素的称号,什么“寒穹谪仙”“飞雪神尊”更是一个比一个浮夸,唯江湖女子私下里偷偷唤他那声“惊鸿客”还有些靠谱。这与玉京飞雪内功使出之时的强绝美绝有关,与踏月惊鸿轻功盖世的潇洒姿态也有关,当然与秦无瑕那张被四海传颂的俊脸肯定也脱不开干系。当今世道,长得好看必然占些便宜,可秦无瑕成名却并不是因此取巧——他十几岁初出茅庐之时,便凭本事赢下在中原连挑二十四个门派高手的吐蕃金钵王,大大保住了中原武林的面子。三大高手的位子,他占一席,理所应当。
自然,现如今她也再不是那个初出墨家堡时的无知少女,虽然很有些后知后觉,但好歹也晓得了,那鸠摩罗耶老和尚,便是传言中的吐蕃第一高手金钵王。
如此说来,唐蕃两大高手之间的第二次比试,竟是在东都阙楼之巅,而且,还是因她而起。
也不知,到底谁赢了。
会不会影响高手排名什么的。
鸠摩罗耶曾说,秦无瑕喊来许多帮手。望君山门人到了,是她亲见的,但当时太过混乱,人到底是不是由秦无瑕喊来,却很难说。毕竟高手们从来都是凭真本事一对一,而秦无瑕那种心高气傲的人更是宁愿战死,也不可能允许别人插手——她完全想象不出,秦无瑕喊帮手的情境——想来是那鸠摩罗耶比试输了,说了些好听的场面话。
胡思乱想间,埋酒之处须臾便到,却出了些意外。
这坛只有四个人知道位置的酒,不埋在土里,而置于雪上,正静静地倚靠在梅树根,酒封已开,混着梅香。
墨微辰在花间四顾,别说人影,连脚印也不曾有个。
也就是说,棋台边嗅到那一缕冷冽香气,并非是她想多——
众所周知,这天下第一的印空和尚有个规矩:凡下棋赢他者,便可驱使他做任何一件事。
可普天之下,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与印空手谈一局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