梆子声敲过三更,墨微辰再也躺不住,烦躁地掀开棉被。
月光透过窗棂将梅枝的影子投在枕上,枝桠摇晃如老人枯瘦的手。颜公出门时的背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,她心里堵得慌,今夜不可能入睡了。
她随手抓了件外袍便推门而出,赤足踩上青砖,寒意顺着脚心攀至心口,她却觉得平静。
梅园浸在银白月色里,鄢陵蜡梅擎着琥珀般的花盏,冷香随积雪碎裂声浮动。七株梅树之后,梅影中立着道白色身影,雪蚕丝鹤氅搭在他臂弯,淌着银河似的流辉。
“秦山主也来赏将死之梅?”
她刻意加重尾音挑衅,却见秦无瑕抖开氅衣上前:“不及娘子雅趣,深夜抗冻赏梅。但傲骨可不是这般用的。”
氅衣裹上肩头的刹那,墨微辰已旋身避开,氅衣翩然翻卷,带起的风拂去他肩头落雪。
“不劳费心!”她不肯穿,两人隔着梅枝僵持。
老树轻颤,秦无瑕抬手接住坠落的梅瓣,顺手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花枝,无奈道:“别任性。身子是你自己的。有什么不满,直说。”
“我能有什么不满,我不过是”她盯着他的眼睛,扯过染着梅香的鹤氅,胡乱披上,却不慎勾散腰间系带。秦无瑕倏地逼近,带着霜雪气息的手指穿过丝绦,轻声责怪:“连衣裳也穿不好。”
一整晚的悲伤和委屈因这句话倾泻而出。她理智上清楚地知道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和身不由己,那是颜公的选择,可她的心就是难以接受。
毕竟那是一条命啊!而他又怎能放任颜公赴死?这一路百般布局,竟不为求生,而是求死?
墨微辰挥开他的手,轻轻一推,竟将秦无瑕带得踉跄半步。她揪着衣带将他抵上梅树:“谁要你假慈悲!你明明连人的性命都不在乎”
“谁说我不在乎?”秦无瑕不愿被她误解,“我在乎的。只是天道如此”
“我不信天道!”墨微辰欺身逼近,泄露出自己也未察觉的对他的期待,“我只信事在人为,我信你可以——”
话语被清脆的折断声打断,梅枝撑不住两人重量,震颤中惊落金花如雨。两人扑倒在银白的雪地上,白色大氅如鹤翼,温柔地将两人拢在一起。
秦无瑕喉间溢出闷哼,嘴角涌出一线猩红,似一朵刺目的红梅在雪地上绽开。
墨微辰望着血迹僵在原地,不曾想天下最有名的高手竟能被自己一推之力,伤得当场吐血。她福至心灵,骑坐起身,在雪地中按住他肩头,扯开了他的衣襟。
玉色胸口上,蛛网般的黑纹已围着心脉织成一圈。
“怎么回事?”墨微辰冻僵的手指抚上他滚烫的心口,“玉京飞雪不是已经封住”
冰冷的触感令秦无瑕身子轻颤,他下意识别开脸,思绪飞出去了。
墨微辰浑然不觉他走神,急得氅衣滑落而不自知:“是玉京飞雪自封了内力,而你却在灞陵桥畔用内力为我驱寒,强行冲破了气海!这是反噬?”
她焦急神色一如那日在破庙中犯傻救他,可她这样犯傻却叫人心颤。秦无瑕思绪未至,手已主动紧握住她的:“其实我”
听到自己冷冽的音色,秦无瑕猛然惊醒。他顿住另一只差点抚上她腰间的左手,推开她坐起身,凝神系好自己的衣带,又替她将鹤氅重新裹紧肩头。他垂目不去看她的脸,镇定道:“不是反噬。”
可他却不是真的镇定,口中不受控制地说出的许多本不该出口的话:“玉京飞雪封心脉如寒冰冻湖,不会漏出任何内力。这是另外一种”
话语戛然而止,只因墨微辰挪动间,从鹤氅覆盖之下漏出一只光脚。
月色下,雪地里,这只半藏半露的脚晶莹剔透,泛着羊脂玉般光色,足尖又冻得通红,倒比鹤氅的流光更夺人眼了。
清心寡欲的仙山之主忽然心猿意马,蓦然思念起替她驱寒时,从背后搂住她身子的柔软滋味。现在看来,她似乎不止是柔软
“那你为何呕血?”露出诱人姿态者毫不自知,凑上脸追问。
“肝郁化火,情志不舒。”秦无瑕面无表情地答她,以生平最笨拙的姿态站起身。他背过身便走:“每月总有那么几日,肝火会旺一些的,这也是天道自然”
他已胡话连篇,好在墨微辰也听不懂。但她挂心他伤势,随他站起,还不依不饶地绕到他身前。这一看不得了:“呀,你怎么还流鼻血了?”
“”
“我看看。”
“别看。小意思。”
“流血怎是小事!你刚才还教训我,身子是自己的”
她张开双臂拦他,像极了同他讨要一个面对面的拥抱。秦无瑕只觉按着鼻尖的一只右手不够用了,左手抬起,却并没帮忙,反倒是——
“呀。”
墨微辰光脚悄然离地,整个人被秦无瑕单手托起。他近在咫尺的脸在她身前下移,停在颈间,她的吐息能吹落他睫羽。墨微辰不自觉将呼吸屏住,手却按上他肩膀推拒:“你快放手!”
“嘘!”他说话时似往她颈间吹气,“娘子切莫乱动,否则我一用力,怕是会当场毒发。”
他竟用自己的伤来钳制她。墨微辰指尖狠狠陷进他肩头衣料,语气却软了:“不想毒发,就让我自己走”
“鞋子都没有,你如何走?”他不放手,脚步故意在青石径踏雪踩出咯吱轻响,“老实待着。”
光脚被他点明,墨微辰脸上一片绯红,只求这磋磨般的时光速速过去。偏他每一步都似刻意放缓,她愈发如坐针毡,蜷在氅衣里的足尖忽然无意蹭到他身体,托起她的手臂骤然收紧,又一线新血出现在他鼻尖。
她想也不想,伸手捏住了他高挺的鼻子。
“”
“合作愉快?”墨微辰冲他笑了笑。
含情目眼波流转,似嗔似羞,最终还是默许了她的“合作”。空出的右手忽地钻入鹤氅覆住她光足,掌心滚烫裹住冰肌,惊得她倒抽气:“你!”
“合作愉快。”带着浓浓鼻音,秦无瑕笑了。
房檐铜铃叮咚作响,秦无瑕踢开房门,将人放在榻沿,又将她腿脚推入棉被中:“快睡吧。明日还有大事。”
他站起身时晃了晃,扶住床沿才站稳:“颜老这一程,他定希望你相送。至少,去看看咱们还有哪些‘事在人为’。”
墨微辰仰着脸看他,轻柔应下。
门扇合拢,修长身影消失在梅林中。她掀开棉被,足踝处残留的暖意似会灼人,烫得她脸颊发烧。她摸了摸脸,忽而拢紧身上鹤氅,像偷偷攥紧他的拥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