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角积雪随墨微辰的奔跑扑簌簌落下。
她一口气不喘,从西厢暖阁直奔方淼的房间,要与他分享这个大好的消息。
其实她清楚得很,虽然昨天方淼将就着她在此住下,想走的心却从未动摇。他像他的恩师一般,从不惧孤身闯死路,是堂堂正正的真君子,气概绝不输真刀真枪的上阵的将军。
她一心佩服,可作为朋友,她又是舍不得的
现在形势有变,方淼有了生机,她简直太高兴了!
推开雕花木门,炭盆余温裹着松烟墨香扑面而来。青砖地上散落着染墨的绷带,墨迹和血渍混在一起,勾住了一团废稿。
“方淼?”穿堂风将废稿从绷带下吹出,满屋子乱撞。墨微辰跨进屋里,象征性地敲了敲门:“不好意思啊,我还是没学会敲你的门。”
她的话说得熟稔,可屋里并没有她熟悉的人。一个病人怎能到处乱走?墨微辰草草转了一圈,皱眉去找,废稿纸团被风带着,撞到了脚边。
昨夜方淼颤抖着手练字的景象尤在眼前,看得出他很想恢复。墨微辰笑着展开废稿,里头是一个遒劲的“微”字。
是她的名字?
这个字不太容易写好,可这张字写得极好,丝毫看不出出自一个断了手筋的人。
“厉害啊。”墨微辰又去看桌案上其他,有的只歪斜写了一半,有的甚至只有一个扭曲的点,满桌练笔,竟只有这张废稿写得最好,却被揉了丢在地下。
凌乱的折痕,替它的主人保护着一个小秘密。
墨微辰摸了摸鼻尖,默默地将这张字又揉了回去。
她退出厢房,抓住经过的佣人询问:“可见到屋里贵客?”
佣人一脸懵懂,还有些害怕,慌张地摇头。
墨微辰又抓了两三佣人再问,结果也是一样,秀眉一皱,正瞥见院外望君山门人巡视。
难怪秦无瑕自信陈员外不敢、不会。这院里院外都是望君山的人,外面的人进不来,里面的人出不去,陈员外哪敢不听?
她往秦无瑕的住处找过去。
偏院,枯山水庭的积雪扫得极净,秦无瑕正在白石灯笼旁煮茶。六个弟子躬身立于十步之外,为首年长者两指包着绷带,手上照旧严格执礼:“禀祖师首座,金钵王昨夜在龙华寺现了踪迹”
竹篱突然被踹开,墨微辰甩开身后两个企图阻拦她进门的弟子,强行挤了进来:“找你问个事儿!”
秦无瑕用银茶匙拨弄青瓷盏中的沫饽,发出清脆如铃的叩响。他手指微动,将茶匙放下,示意她坐在茶案的另一边。门人迅速在案前铺上软垫,墨微辰甩开守门人,上前大咧咧地坐了。
刚冲好的香茶被秦无瑕推至她鼻下,他开口说话,声音比叩响声更清越:“夫人辛苦,喝茶。”
茶雾氤氲,香气微寒,墨微辰深嗅一息,当真沁人心脾,端起来一口闷了。
他冲的茶,总是比旁人冲的更香一些。
孤竹被风撩动,在秦无瑕月白广袖上投下流云般的影。他的手指似玉,指尖拂过处,青瓷盏中茶又至七分,盏边落下一粒六角形的雪。只是冲茶加水的功夫,也显得他风姿无限,叫人看得目不转睛。
墨微辰垂眼盯着那一粒雪,待它融化去,才想起来此的目的。
墨微辰沉声道:“你可见过方淼?”
秦无瑕垂目冲他自己的茶,茶盏轻磕石案发出酸滋滋的脆响:“我见他做什么?”
墨微辰听不出其中的意思,只道他又在端山主架子,表示自己很忙什么的。她欺身逼近茶案:“我去找方淼,但他不在房中,我又找不着,便想请你的人帮我找找。”
秦无瑕抬眼望她,眼中态度,就是不想管的意思,但他好歹还给了她面子,点将道:“霄莱,你去。”
“遵令!”身后门人说话,墨微辰觉着耳熟,回头一看,正是不久前来捉她,错喊她“师妹”的那个。
霄莱见了墨微辰的脸,忙跪下行礼:“拜见东阁夫人。”
他常年驻在洛阳,并不知望君山事,只看到秦无瑕容忍墨微辰对他的散漫态度,还以为这山主夫人多么了不得。想到之前自己为了抓捕她出了许多风头,冷汗一下湿了背:“霄莱之前不知要找的是东阁夫人,言语失当,夫人大人有大量,请夫人莫要责怪!”
“你是”墨微辰缓缓认出此人,又认出了他身边跪着的几个,都是那天在书铺围攻她的望君山弟子。尤其是那个断了手指的年长门人,他接触到她的目光后低下头去,眼中有愤。
墨微辰看向秦无瑕,心中戚戚然。方淼劝过,秦无瑕不能代表全望君山,她一度侥幸以为,望君山除了山主还有三位殿主,这些来捉她的人那么凶狠,未必都出自秦无瑕嫡系。但现在看来,这些人直接向秦无瑕汇报,而那霄莱并不认识自己,之前吼她那些话,正好真实地传达出下令者本人的态度。
她低声问道:“这几个人,是否直接听你的命令?”
“自然。”
墨微辰眼中精光一闪,指着那年长门人:“那你可知,这人差点杀了我?”
秦无瑕已听弟子汇报过情况,优雅地着品茶,头也不抬:“夫人误会了。辛乌下手向来有分寸,来者是敌,自然出招重些。”
墨微辰挑眉,对他开口维护辛乌的态度很不满意:“你的意思,我是敌?”
秦无瑕倏然抬眼:“夫人总是着急。那书铺里除了夫人,不还有一个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夫人可知,打伤我望君山门人的那个和尚,是谁?”
墨微辰身子后仰,眯眼看他:“他说他叫鸠摩罗耶。”
“他还有个称号,叫‘金钵王’。”
“这又如何?”那老和尚的饭碗确实特别,以此为名又怎么了?
秦无瑕轻嗤:“夫人记性不好,我便提示一二。金钵王乃吐蕃第一高手,被封为国师,现下两国虽暂时停战,但堂堂国师,不受邀请,只身潜入我大唐腹地,是何居心?”
他脸色倨傲,语气怀疑,而墨微辰对那老和尚印象甚好,加之老和尚又和她父亲相识,必不会是坏人。她当即反驳道:“你也说了停战,那他要来便来,不成么?”
“切莫胡言!”身后年长门人突然站起,厉声道,“吐蕃非我族类,暗中窥伺,必有图谋!金钵王入洛,一定是在找机会偷袭!想当年”
“想当时,你偷袭我,是他用金钵挡下杀招。”
墨微辰冷冷瞪视那门人,又将目光转到他所听令的秦无瑕身上:“谁磊落,谁阴险,不管有没有记忆,我至少还有眼睛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