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不但没让墨微辰停下,反而激得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。
墨微辰脚下加快,一头扎进闹市,七拐八弯,几番进出,最终钻入一处胡姬坊,往坊中深处躲藏。
羯鼓声渐缓渐远,她掀开胡姬坊的孔雀纹纱幔,满室蔷薇水雾中,舞娘们正解着腰间的银铃蹀躞带,见她闯入也不惊,反倒眉眼含情,笑脸盈盈地向着她。
夕阳渐落,洛水码头,漕船桅杆将晚霞割成碎片,好似无数颗细碎的金子在水面跳跃。
墨微辰裹着胡姬的月华纱靠在小船蓬下,腕间金玲随船夫上落脆响。洛水码头一片繁忙,船只来来往往,船工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,要赶在天黑前装满货物,离开洛阳寻找生计。
她扯过鬓边的颜色绚丽的纱幔把玩,心中感激异邦小娘子们的倾囊相助。是她们让给自己一身衣裳,又给她指了明路,教她从水路出城。待船只出了这洛阳城,天大地大,那些人再也找不到她。
她便真正自由了。
晚风微寒,河面上连腥气都带着酒香,她已许久没有享受过这样悠闲轻松的时刻。暗无天日的牢狱,妥协忍让的沈院,被人追捕的狼狈,望君山上的苦闷,似乎都在这样世俗的风中淡了,随夜色缓缓沉寂下去。
倒是那抹酒香似曾相识。
秦无瑕明日才到,她今夜便走了。两人最后一次面对面,他瓷白的手捏着她的,她满心只想灌倒他,他似推拒又不似,撞在地上的时候,发出一声浅浅的吟哦。
微黄的酒色滴落,染了他雪白的衣襟,她垂眼去看,却被他扯住了手:“还喂么?”
“如此贪酒,成何体统。”她板起脸,忘了自己的目的。
“不要体统,”他将她的手拉得近些,“要酒。”
柔润的唇轻吻杯沿,触碰到她颤抖的指尖,他的眼神牵着她的,眸中烟波万里,深不见底。
她竟从不知他贪酒至此。她怯了,撑起身子要走:“我去添酒”
“嗯。”他口中应着,却旋身将她按下。
脊背撞上地板,无处可退。他眼中烟波翻转,成了云雨,将落未落:“别走。”
嗓音绵绵,似丝似藤,她被牢牢缠住,面似火烧,只听到自己心跳渐重,允他的呼吸近了、燥了。
金玲声又响,船头沉浮,墨微辰咬住了唇,又干脆捧住了脸。
怎么成这样了。
成婚一年,亲过一口,应该还算端庄淑雅罢?不会最后反而给他留下一个浪荡的印象罢?
事情是他主动的,是他风流,她只是
“小娘子可是在想意中人?”船娘撑着船桨推开码头,“脸比晚霞还红呢!”
墨微辰连忙用月华纱把脸罩了个严实,惹得船娘哈哈大笑。
启程了。
残阳铺水,洛河流东,人间逝者如斯,恩怨也好,悲喜也罢,终有一日会淡去。
漕船在洛水雾气中摇晃,墨微辰蜷缩进船舱角落,耳畔是粗麻布帘内断续的私语。她百无聊赖地听着,炭盆里的碎炭爆出火星,伸手去拨,指尖僵在半空——
“听说司农卿段大人当朝撞柱,血溅了伪帝一脸!”船尾的丝缎商压低嗓子,“那伪帝剁了他双手,挂在朱雀门示众”
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错了,是段大人叫伪帝头破血流!方御史的《奉天实录》我曾有幸见过真迹,那才是最可靠的记录。听说方御史已因此下了狱,长安特地遣了人来斩他!”
墨微辰手中的茶盏一晃,滚烫的茶水泼在手背。她浑然不觉痛,只死死攥紧杯沿。
丝缎商惊讶道:“杨叔竟看过那个?那不是禁书,您怎敢”
被称作杨叔的老人苦闷道:“所以我这不就想赶紧离开洛阳么?往日里,看那方御史稳如泰山,便以为自己也不会有事,哪知道他那么大的官职,也是说拿就拿,据说还与庶民关在一块儿”
“老人家!”墨微辰一把掀开粗麻布帘,“您说的御史,指得可是方淼方大人?”
丝绸商人吓得叫了声,忙不迭捂着嘴。老人也惊得愣了愣,一看是个胡姬娘子,心下稍安:“娘子在说什么?”
“别跟她说话!”丝绸商人提醒,“洛阳眼线众多,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伪帝的啊!我什么也没说!”
墨微辰哪里管他怎么称呼当权者,只望着老人,诚恳地道:“这位杨叔,我叫雅斯敏,承方大人恩情,才有了活路。您刚才说他下狱,说他问斩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那《奉天实录》,又是什么东西?”
杨叔看她心焦不似作假,犹豫再三,还是从包袱的最底下,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。
“您怎么还留着这个!”丝绸商人捂住了眼睛,“不想要命了!拿开,快拿开!我可不看!”
杨叔有些尴尬,刚想收起,书已经被墨微辰抢去了。他见墨微辰看得认真,不像是坏人,忍不住分享道:“方大人一笔字大气磅礴,引人向往,我历经千难好不容易印出来,哪舍得全部毁去”原来这杨叔竟然是个书商,欣赏方淼一笔好字,才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,留下了禁书。
墨微辰焦急地翻过那本禁书,一下子全懂了。
如今天下大乱,已不仅只是藩镇割据。上个月初,一场兵变,李家皇帝被赶出了长安城,如今坐在那皇城里的人姓朱。伪帝将天子围困在奉天,自己称帝,遭到各级官员强烈反抗后,又铁腕镇压。风波从长安蔓延到洛阳,洛阳城官吏面临着拥李还是拥朱的选择,有人升官,有人避世,也有人如方淼,如他在《奉天实录》中录下的一具具铮铮铁骨般,誓要与伪帝分辨出个天理正义,人间黑白。
代价,以血付就。
方淼蘸血在她手心写字的触感犹在,他云淡风轻地笑着送她离开,她以为是暂别,没想到是永隔。
“靠岸!”墨微辰哑声喝道,仓皇出了船舱,洛水的雾气漫过眼睫,“船娘,我要下去!”
船身随她动作剧烈晃动。船娘急道:“娘子切勿乱动,这里水道狭窄,船又很多,别撞着了等过了这洛桥,我们就出城了!”
“她不出城。”
船头一叩,似对着来人行礼。那人身着重甲落下,似一片羽毛般轻盈,却如大山般压在墨微辰心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