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书斋内,炉火温暖,药香氤氲。
谢玄年近花甲,面容清癯,衣袍洁白如雪,正伏案写方。他是朝中赫赫有名的神医,素以仁术闻名天下。
今日之约,本为一桩人情旧事:南疆柳将军托女之手,请他为一位旧人之祖母诊治。
那祖母,正是将军府年迈的老太君,而请医之人,便是已被流言淹没三年的“废僧”——萧逸。
“老夫人所染,确为风寒入肺。”谢玄话音低缓,笔锋不停,“但毒不致命,困于气血不畅。脉沉而绵,时断时续,是忧思郁结,加之服药失调,才转为重疾。”
萧逸肃立一旁,拱手低声:“可有回转之法?”
谢玄点头:“三日内灸脉通络,七日扶气养正,当可平稳无虞。”
萧逸终于松了口气:“谢过先生。”
一旁的柳映雪面露欣慰:“祖母安康,你也该歇口气了。”
可谢玄却忽然转头,看向萧逸:“你若不嫌弃,让我也替你诊一诊。”
萧逸愣了下,本欲婉拒,但见他神情凝重,终是伸出手腕。
谢玄指落脉门,片刻之后,眉头忽地皱紧。
他沉默片刻,放下手,语气忽转:“你近年可常觉胸闷气短,晨起易倦,夜寒如刺?”
萧逸微顿,点头。
谢玄目光愈加凝重,放低声音:“你这不是虚症。是毒。”
柳映雪面色剧变:“中毒?”
谢玄颔首:“此毒极隐,藏于骨血,循经淤积,不发则已,一发攻心。若非你常年服清淡斋食,又有内息调养,早已……”
柳映雪急声问:“是战场旧毒?”
谢玄缓缓摇头:“不像是敌毒。此毒发性迟缓,未取人性命,却足以废人筋骨。
依我诊断,此毒非外敌之术,更像是……人为所下。”
萧逸沉默许久,目光淡淡望向窗外飞雪。
“果然。”
谢玄目光微闪:“你早就知道?”
“怀疑而已。”萧逸轻声,“三年前中箭后,调养无效,体弱日甚,曾查饮食、药材,却皆无迹。只可惜,当时我只是个将军府的养子,查无可查。”
柳映雪咬牙:“你是说——那毒,是萧府中人所下?”
“除了他们,还有谁能在我口中动手?”萧逸神色清冷,“且毒不致命,恰好能废我之身——偏偏那之后,萧念接手兵权,母亲偏心,父亲默认,萧府门中再无我立足之地。”
谢玄叹息:“此毒可解,但需时日。你近来不可动气动血,否则……”
“我动。”萧逸低声打断,“但不是为我。”
“我为祖母请医,她得救便足矣。”
谢玄看他良久,终点头:“老夫,助你。”
——
傍晚,萧府。
主厅灯火通明,酒香盈盈。
萧念披战甲而坐,正与一众将领言笑:“三日之后,苍岭营演武,我将亲自披甲上阵,与新兵操阵演武。此战,不为敌,只为正我萧家血脉之名。”
众人纷纷附和:“将门之后,天生披甲!”
“和尚终归不是兵,哪配论战场!”
段红雪也适时开口:“念儿自幼习武,这才是将军之姿。那人……呵,他三年都未执兵,哪还有脸出现在沙场?”
萧辰咧嘴笑道:“到时我也要去看我爹演武,一刀一枪,把那人吓得躲回庙里才好!”
众人哄笑一片。
无人察觉院外檐角,一道暗影悄然掠过。
——
夜,柳府偏厅。
火光暖融,茶香盈袖。
柳映雪接过手中卷宗,沉声道:“你当真要去演武场?”
“他挑的战场,我不去,倒叫人以为我怕了。”萧逸将一封布帛策图铺开,“但我不动刀。”
“哦?”柳映雪挑眉。
萧逸淡淡道:“他以演武邀功,我便以兵谋压势。他用力气,我用脑。他要众人看他如何‘舞刀弄枪’,我便叫他们——看他如何败于无刀之手。”
柳映雪低低一笑:“你不动刀,他也会输得彻底。”
她眼中寒意微闪:“沙场试武?他也配与你说‘将’?”
火光之下,萧逸目光清冽,轻声一语:
“我不夺刀,却能让他,再无战功。”
深夜,萧府。
主厅灯火通明,酒香盈盈。
却无人注意,后院祖母所居暖阁,一名婢女慌张奔出。
“老夫人突然晕倒了!”
消息传来,萧逸神情一变,顾不得众目睽睽,疾步赶往祖母房中。
房内药香混杂血气,榻上老人面色苍白,气息微弱。
房内火盆炽热,药香弥漫。榻上老人面色苍白,眉眼间一丝笑意早已被痛楚取代,神情恍惚,气若游丝。
“祖母!”
萧逸一把推开守在床侧的丫鬟,跪坐在床前,伸手探向她腕脉,却只觉那脉象虚浮不稳,似风中残灯,摇摇欲灭。
“让开。”谢玄沉声道。
他坐于床前,搭脉细察,不多时眉头紧紧锁起,手指微颤。
“谢先生?”萧逸见状,心中已有不安。
谢玄沉默良久,终是吐出几个字:“非风寒……你祖母,也中毒了。”
全场皆惊。
“什么?”柳映雪也是一惊,“你说……老太君是中毒?”
“日前诊断不是风寒吗?”
谢玄指尖微颤,沉声道:“与镜澄所中的毒不同,却同样阴狠——此毒借药养毒,日积月累,一朝发作,便是回天乏术。”
“而且此毒之配,极熟药理,用药人当是多年贴身之人。”
“竟然连老夫一丝不察,也被蒙骗过去!”
萧逸心神剧震,一把握住祖母手腕:“祖母——你为何不早告诉我?”
谢玄点头,声音低沉:“此毒隐于药性之中,与本身病灶相似,久服便如温水煮蛙,不易察觉。若非我来得及时,恐怕……”
他说着,顿了顿,目光扫向萧逸:“这毒极其隐匿,药性极熟,非庸医可调配,必是熟人下手。”
“……熟人?”柳映雪忍不住寒意顿生,“你是说,将军府中?”
萧逸一言不发,只是握着祖母手指的掌心,越来越紧。
谢玄放下手中银针,轻声道:“毒入肺腑已久,近两日突然发作,明显是外力触发。我能做的,只是尽力稳住,强行压制毒素蔓延。”
“若再晚来一日……你只能为她守灵。”
他没有加重语气,但这句话如利刃,狠狠劈在萧逸心头。
祖母向来身体羸弱,这些年也多病在身,可他从未想过,这背后居然藏着这样一把杀人的刀。
一把慢慢切割亲情的毒刀。
萧逸捏着祖母冰冷的手,轻轻贴在额头,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“是我来晚了。”
“我本以为,这世上只剩你还在护我……可我竟然……连你都差点……”
眼眶微热,视线渐模糊,泪意悄然滑落指尖。
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哭。
当年顶罪入寺,他没有哭;被妻儿遗忘,他没有哭;连将军府冷眼相待,他也只是沉默。
可今日,当祖母命悬一线,却仍以一副强撑模样笑对他说“别担心”时,他心里那根绷了三年的弦,终于断了。
“逸儿……”榻上的祖母睁开了眼。
她声音很轻,轻得像是一片落雪。
“别哭……男子汉,不哭。”
“祖母……”萧逸将她半抱起,语气几乎带着颤意,“你为何……不早告诉我?”
老人嘴角动了动,笑得艰难:“你才刚回来,府中人都盯着你……我若再添病,怕你担心。”
“再说,这点小病……祖母还扛得住。”
这句话说得轻松,眼里却早没了力气。
“是我无用。”萧逸低声道,“祖母撑了三年,我却连一个安稳都给不了您。”
“你已经很好了……”祖母轻轻摇头,“只是我老了,撑不住太久……你是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孩子。”
“可我不是你的亲孙儿……”萧逸低声道。
“你在我心里,是。”老人温柔地抬手,抚上他发鬓,“若不是你,萧家早就塌了……他们都眼瞎,只有我知道,你是最好的。”
“逸儿……不要为我再入刀山火海。”
“我不愿你……再为我流泪、流血。”
她这番话说得极慢,每一个字都像刻在骨上。
萧逸只是紧紧抱着她,不再言语,良久,低声应了一句:“我会护你,护到底。”
榻边暖炉依旧,屋中却多了一层沉沉的肃杀。
谢玄走出外间,柳映雪随之而至。
她望着萧逸的背影良久,轻声问:“谢公,她……能救吗?”
谢玄缓缓道:“若是普通毒剂,此刻仍可救。”
“可此毒配比精准,且日积月累,恐怕对方早料准我等不易察觉。”
“能解,但需真方。”
“换句话说——那下毒之人,手中便握有解药。”
柳映雪眸中冷光一闪:“你怀疑谁?”
谢玄摇头:“我只看病。查人之事,交给镜澄。”
说完,他望向院外雪幕:“只是——若要查,就要快。那人已坐得太稳,稳得连主子中毒,都敢等死线发作才出手。”
……
夜,彻底沉了。
暖阁中,祖母终于沉沉睡去。
萧逸立于窗前,望着夜色中远处的将军府灯火,眼神幽深。
灯光如此温柔,却照不进那些藏着刀的影子。
他轻声开口,语气却冷得如同冰湖。
“我不求天命。”
“但我要那人——求死不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