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 子鼠娶亲

    “小强,银子你就拿着,现在,带我去找你爷爷。”

    朱权扔过银袋,小强双手接过,捧在手心,稚嫩而苦涩的脸庞再此露出笑容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小强领着朱权一行人穿过幽州城北的窄巷。

    巷中青苔斑驳,墙皮剥落如老者皴裂的掌心,几缕炊烟从残破的檐角飘出,混着药渣的苦味。

    朱权脚步微顿,目光扫过巷尾一间低矮的木屋——屋顶塌了半角,几片草席胡乱掩着,风一过,簌簌作响,像垂死之人的喘息。

    “就是这儿了……”

    小强低头攥着衣角,声音细若蚊蝇。

    吕绮玲默然按剑而立,白起则眯眼打量四周,似在丈量此处是否藏有杀机。

    朱权抬手示意众人稍候,独自撩开草帘迈入屋内。

    屋内昏暗,一盏油灯如豆,映得墙上药方字迹如鬼画符。

    角落草席上蜷着一位白发老者,面色蜡黄,气息浊重,却仍强撑着支起身子,浑浊的眸子陡然迸出一线精光。

    “贵人临门,老朽这副残躯……咳咳……失礼了。”

    油灯将熄时,温如玉忽以指节叩击药碗边缘,陶器发出清脆颤音。

    “贵人靴底沾着北新城的红黏土,袖口却熏着宫制的龙涎香。”

    他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火苗。

    “这幽州地界,能踩着长城烽烟又沾着玉堂金殿气的……老朽倒想起一桩趣闻。”

    朱权拱手一礼,袍角拂过地上散落的药渣。

    “敢问老先生名讳?”

    “温如玉。”

    老者颤巍巍从枕下摸出一方褪色的绢帕,帕角绣着一枝寒梅。

    “三十年前,老朽也曾是幽州州牧府的幕僚,在此一代,也算德高望重。”

    他指尖摩挲着绢帕,似要将往事从褶皱中一寸寸碾出。

    “当年州牧贪墨军饷,老朽上书谏言,反被构陷通敌……若非小强父母拼死相护,这身骨头早喂了野狗。”

    朱权瞳孔微缩,衣袍下的手指无声蜷起。

    吕绮玲悄然贴近门边,剑柄已被攥得咯吱作响。

    温如玉忽地笑了,枯槁的面容如裂开的陶俑。

    “贵人可知,那州牧府地底……藏着一座金库?”

    他压低嗓音,字字如刀。

    “里头不止金银,还有他与匈奴往来的密信——左贤王的狼头印,妖后的凤纹笺……全在里头腌着呐!”

    油灯“啪”地爆出一朵灯花。

    朱权背光而立,半张脸浸在阴影中,眸底却似有星火燎原。

    屋外风声骤紧,草帘翻卷如旌旗,远处传来更夫沙哑的梆子声——三更天了。

    “白起。”

    朱权蓦然开口,声如金石相击。

    “今夜探州牧府。”

    “是,公子!”

    温如玉仰头咽下一口苦药,喉头滚动如吞下万千未言之语。

    小强蹲在灶边添柴,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剑。

    夜风卷着碎雪灌进破屋,油灯火苗猛地一缩。

    温如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指缝间渗出的血沫子溅在绢帕寒梅上,红得刺眼。

    小强慌忙扑到草席前,却被老人枯枝般的手攥住腕子。

    “傻孩子……贵人面前,莫露怯相。”

    朱权俯身接过药碗,指尖在碗沿轻轻一叩。

    吕绮玲会意,解下腰间皮囊倒出半盏琥珀色的酒浆。

    酒气混着药香在屋里氤氲开来,温如玉浑浊的眼珠竟清明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二十年陈的虎骨酒……贵人好阔气。”

    “不及先生胸中韬略贵重。”

    朱权将酒盏递到老人唇边,袖口龙纹在灯下若隐若现。

    “州牧府十二道铁闸,三重狼卫,先生既知金库所在——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远处突然传来犬吠。

    白起按剑的手背青筋暴起,剑身在黑暗中泛着冷光。

    温如玉却笑了,露出残缺的牙床。

    “七月十四子时三刻,西角门当值的刘麻子要给他瘫娘抓药。”

    他伸出三根手指蘸着血沫,在草席上画出扭曲的路线。

    “走水牢暗道,过三道鼠穴,见着青铜饕餮纹的滴水兽……\"

    话到此处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老人喉头发出拉风箱般的喘息,突然死死抓住朱权手腕。

    “贵人且看!”

    他扯开衣襟,枯瘦的胸膛上赫然烙着狼头印,皮肉翻卷处竟嵌着半枚玉珏。

    “这是当年从密匣夹层抠出来的……咳咳……州牧与左贤王换命的信物……”

    小强突然“啊”了一声,从灶灰里扒拉出半截焦黑的竹筒。

    吕绮玲剑尖轻挑,筒中滚出张泛黄的羊皮,密密麻麻的匈奴文件盖着朱砂凤印。白起倒吸一口冷气。

    “妖后竟真与匈奴……”

    梆子声又近了些。

    朱权抖开大氅裹住羊皮图,灯火映得他眉眼如刀刻。

    “白将军,你带人摸清水牢岗哨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看向蜷缩在阴影里的小强,语气忽软。

    “敢不敢随我去认认刘麻子?”

    少年还没答话,温如玉突然暴起,枯槁的身躯扶在床边,递给小强三枚铜钱。

    随后猛地咳嗽,老人最后的声音混着血沫喷溅在草席上。

    “今夜……子时……鼠神娶亲……”

    破屋陷入死寂。

    小强浑身发抖,却将嘴唇咬得死白。

    朱权转身踏入夜色之中,大氅扫落的药渣在半空划出焦黑的弧线。

    亥时末,州牧府西墙根。

    刘麻子搓着手在角门徘徊,瘸腿在雪地上拖出歪斜的印子。

    暗处忽然传来三声猫叫,他浑身一颤,怀里的药包差点摔进雪堆。

    他正要开骂,喉头突然抵上冰凉之物——小强握着生锈的剪刀,眼瞳黑得吓人。

    “欺负我爷爷的都该死。”

    “小祖宗!”

    刘麻子膝盖一软。

    “我给您当狗,当狗还不行吗?”

    他哆嗦着掏出铜钥匙。

    “水牢今日当值的是我拜把兄弟,酒里下了蒙汗药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未落,后颈突然挨了记手刀。

    白起从阴影中闪出。

    “殿下,找到鼠穴了。”

    朱权颔首,却见小强正把一枚铜钱往刘麻子怀里塞。

    少年抬头时眼底燃着幽火。

    “爷爷说,鼠神要收买路财。”

    他踢了踢昏迷的兵痞,“这种人的命,就值一块铜钱。”

    地牢潮气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白起刀尖挑开蛛网,忽听得头顶传来细微的机括声。

    十二道铁闸?朱权冷笑,指尖抚过墙上饕餮纹——那凶兽的眼睛分明是活动的。

    小强突然扑到滴水兽前,照着温如玉教的法子连叩九下,青铜兽嘴竟吐出枚生锈的虎符。

    “是幽州军调兵的虎符!可为何锈迹斑斑”

    吕绮玲低呼。

    众人屏息时,远处忽然传来隆隆闷响。

    白起脸色骤变。

    “是水闸!他们在放护城河!”

    浑浊的河水已漫到脚踝。

    朱权将虎符抛给小强,反手抽出墙上火把掷向水面。

    油花轰然爆燃,火光照亮穹顶密密麻麻的铜管——那根本不是水牢,分明是座巨大的军械库。燃烧的河水中,无数贴着凤纹封条的箱子浮沉不定。

    “好个一石二鸟。”

    朱权靴底碾碎水中飘来的密信,火舌舔舐过的绢帛上,妖后小楷秀若簪花。

    “……借洪水毁证,左贤王部可于霜降日夺北新城……”

    白起突然挥刀劈向铜管。

    寒光过处,铁索崩断的巨响震耳欲聋。

    成箱的箭矢倾泻而下,吕绮玲旋身挽剑,青锋过处箭杆尽断,露出里头裹着的羊皮卷——全是边境布防图。

    小强突然闷哼一声。

    少年不知何时爬上了铜管,正用虎符卡住转动的齿轮。

    鲜血从他指缝涌出,却在触到虎符那刻泛点金芒。

    朱权瞳孔骤缩:那不是血,是温如玉临终前拍进天灵盖的银针在发光!

    “鼠神娶亲……是机关枢纽!”

    他飞身掠向铜管,大氅在烈焰中翻卷如黑翼。

    虎符与小强掌心血珠相触的刹那,整座地牢剧烈震颤,青铜饕餮纹轰然中分,露出后面金光璀璨的密室——成堆的龟甲密信在火光中明灭,每片都刻着凤印狼头。

    朱权却怔住了。

    密室正中的玉台上,静静躺着一柄断剑,剑身云纹与他梦中出现的别无二致。

    吕绮玲突然跪地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这是武帝征西时折断的镇国剑!”

    更夫的梆子声穿透水幕传来。

    朱权握剑的手背浮起青麟纹,远处幽州大营的火光映在他眼底,恍如当年武帝点燃的烽燧。

    白起突然大笑。

    “好个幽州牧,把通敌的密库修在镇国剑下——当真辱没先人!”

    河水已漫到腰际。

    朱权斩断铁索将木箱串成浮筏,转身时断剑直指北方。

    “白起,带着这些龟甲去找李旌。吕将军持虎符调幽州军。”

    他拎起小强跃上浮筏,笑纹里凝着冰碴。

    “至于本殿——该去会会那位"忠君爱国"的州牧大人了。”

    少年死死攥着铜钱。

    漂过燃烧的铜管时,他忽然朝水里啐了口血沫。

    “爷爷,您看见了吗?”

    混着油污的血水里,无数凤纹笺正在化作灰烬,像极了老人临终前炸裂的灯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