撷芳殿。
元贞帝阴沉着脸,愤怒到极致。
他右手压在腿上,倾着身子,半边面颊浸在阴影里,显得分外阴沉可怖。
气氛愈发焦灼压抑,就好像陷入泥淖里。
随着时间的流逝,那泥浆越来越高,身体越陷越深,很快没过胸腔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忽然御花园的那头有了动静,值班的御医提着药箱赶来。
几人刚跪下,元贞帝便做了个手势:“去给李美人看看。”
院判立即领着几位御医着手为李美人诊治。
他问过脉后,眉眼一沉,随即取来银针沾取李美人唇边的血。
眼看银针乌黑,他便又把银针放到其他御医准备的清水当中。
随着银针上的污血散开,他往里头放了颗药丸。
眼看药丸化开,那浸了血的水又渐渐恢复清澈,他这才松了口气,捋了捋胡须。
元贞帝沉声询问:“李美人如何?”
院判跪下,恭敬回答:“禀陛下,娘娘是中了钩吻之毒,好在中毒不深,服下解药再调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。”
对于蒹葭中了钩吻之毒,元贞帝的面上没有任何惊诧之色,甚至还没有其他人吃惊。
他是彻底不装了,不冷不热地开口:“那就快给李美人服解药。”
院判立即道:“陛下,李美人昏迷不醒,只是服药怕是起效太慢,需要药浴才能解决问题。”
元贞帝对此不置可否,重点却放在李美人腹中龙种之上。
他问:“孩子呢?李美人腹中的孩子呢?朕的儿子呢?!”
原判垂下脑袋,诚惶诚恐:“陛下,李美人的孩子,早已小产,微臣初步估计,事情就发生在今日早晨。”
“早晨!哼!早上朕刚从李美人的宫里出来,你的意思是朕前脚刚走,后脚李美人腹中的龙种就没了?!”
元贞帝气急败坏,他抓起桌上的酒壶,狠狠地向沈自安砸去。
所幸距离甚远,他坐着使不上劲,酒壶落在沈自安面前,四分五裂。
巨大的声响吓得在众肝胆俱裂!
可他的话语,却依旧围绕着李美人的孩子,而他说话的对象,也仍是御医。
他越说越气:“该不会是你医术不精,判断错了时间吧?!”
院判领着一众御医跪在地上,他言辞恳切:“陛下,微臣以项上人头担保,误差不会超过一个时辰,李美人的确在今日早晨落的胎。”
“其实李美人中的钩吻之毒并不深,若不是因为刚刚小产,李美人身体虚弱,她也不会口吐鲜血,昏迷不醒。”
元贞帝拍案而起:“荒唐!真是荒唐!昨日才诊出李美人有孕,今儿孩子就没了?朕不信!朕一个字都不信!”
他才不管李美人如何,死不了就行!
他要知道的是,究竟是谁敢让孩子落了,坏他好事!
院判低着头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
太子刘昱离得近,他看到了院判脸上的表情,于是便开口询问:
“黄院判,你为何支支吾吾?可是有什么消息瞒着父皇?知情不报,那可是罪犯欺君!你活了一把年纪,竟如此不分轻重么?”
元贞帝缓缓走出席位,一步步踱至院判面前,目光隼利:“说!你还诊出了什么?”
院判连忙磕头,说话都小心翼翼:“启禀陛下,李美人腹中的龙种,非……非意外所至,而是服食了落胎药的结果!”
元贞帝凝着院判,忽然就笑了:“落胎药?你真是越说越玄乎,李美人哪里来的落胎药,还吃了进去!”
院判跪伏在地上,莫敢言语。
下一刹那,元贞帝的爆喝声响彻云霄:“查!务必给朕查清楚!究竟是谁害了朕的孩子!”
立即又有金吾卫领命去办。
然而就在这时,令宜公主忽然说话了:“父皇,儿臣有事禀报。”
元贞帝没好气地开口:“有事以后再说!没看到现在的情况么?”
令宜公主目光漫在韦贵妃身上,而后朗声开口:“儿臣要禀报的事情,与李美人有关!更与李美人小产有关!”
皇后眉头蹙了蹙,却没有说话。
太子也是拧眉疑惑。
韦贵妃更是差点没坐稳,可很快她便平静了下来。
元五好整以暇,如同看戏打发时间那样,姿态闲适地坐着。
元贞帝原本不打算理会,但听闻令宜公主似乎知晓小产的内情,于是他开了个恩典:“你说,最好说出个所以然。”
令宜公主冷笑一声,随即矛头直指韦贵妃:“父皇,李美人是怎么没的孩子,儿臣认为,问韦贵妃可以得出答案。”
韦贵妃的手攥紧帕子,面上却是半点都不露怯:“公主,你这话从何说起?难道是意指我害了李美人的孩子?”
“这话实在蓄意针对,我和李美人无冤无仇,而且我生下的孩子还是幼子,不占嫡也不占长,我有什么理由害她?”
“就算我有害人之心,我也该害别人,害一个未出世且不知男女的孩子做什么?”
说到这里,韦贵妃一脸委屈地看向元贞帝:
“陛下明鉴,臣妾绝无害人之心,若李美人的那碗落胎药是臣妾端过去的,臣妾不得好死!臣妾的母族永世不得翻身!”
这毒誓实在厉害,不仅是她自己,连她的母家都拿来赌咒。
众人听到她信誓旦旦,言之凿凿,当即就信了几分。
然而事情真的如她所言么?
恰恰相反,孩子没了就是她的手笔。
只不过那碗落胎药,并非她端去的,而是蒹葭自己弄到的。
原来自刘尧泄露了李美人有孕的消息,她便起了除去这个孩子的心思。
她查清这个孩子的到来与今上有关,结合她对今上的了解,以及刘尧有意无意透露的局势,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孩子怀上的原因。
于是她便透露给李美人知晓。
李美人入宫后,把一个方慕少艾的女子该有的模样彰显得淋漓尽致。
后宫谁人不认为李美人心悦今上?
当然,她也是这么认为的,所以她选择诛心。
对她来说,设计让李美人知晓,皇帝并非真心爱李美人,而且这孩子也只是一个工具,实在绝非难事。
最终的结果是,李美人偷偷求了一副落胎药,在宫宴开始前把孩子打了,而后用野参吊着气血强撑参加宴会。
见皇帝不说话,韦贵妃起身下跪:“陛下,臣妾所言非虚,如果落胎药真是臣妾喂给李美人的,臣妾永世不得超生!”
说完,她看向一旁的令宜公主,脸上委屈而愤怒的表情,无声控诉着令宜公主的恶行。
元贞帝似笑非笑,从始至终未置一词。
在韦贵妃又一次发下毒誓后,白明微的目光,也随着众人落在韦贵妃身上。
韦贵妃在宫里摸爬滚打数十年,做事怎么可能留隐患,不管金吾卫怎么查,也查不到她的头上。
只怕韦贵妃还在沾沾自喜,以为自己伤了李美人的心,连腹中的龙种都不要了。
但她却清楚,蒹葭为何这样做。
无非是从知晓自己有了孩子后的短暂迷茫之中清醒过来,不甘沦为棋子,宁愿舍弃这个未出生的孩子,也要以微薄之力做出反抗。
更何况,蒹葭已经知晓,这个孩子非自然而孕育,本就留不长,何苦让孩子成为刺向别人的利刃?
蒹葭又如何能,让凉薄无幸的皇帝如愿呢?
就在这时,有名不起眼的宫人来到俞皎的身边,悄悄耳语几句。
俞皎郑重地点点头,随即起身默默地走到白明微身边,轻声细语:
“明微,太后让你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沈大人,任何后果都有她兜着!”
白明微闻言,缓缓闭上眼。
不是她非太后这个承诺不可,而是她要做的事情兵行险招,有了太后的兜底,她才能无任何后顾之忧。
如此,可以彻底放开手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