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人出了铁匠铺子往回走，明面上是去赔那两文钱的醋壶。
他走在她前面，她跟在他后面，还差一个拐角便要到达，秦无瑕忽然顿住了步子。
“李妍儿是我母亲故友的女儿，”他没头没绪地开口，“我和她父亲也有些渊源。妍儿生于忠勇之家，门庭赫赫，她自小受尽宠爱，却一直想成为带兵打仗的女将军。这次她父亲终于肯放她出来，本只领了个在后方筹粮的差事，中途听闻颜公孤身赴许州，她便自告奋勇前去保护。我偶然碰到她时，她带出来的人三去其二，她自己也满脸是血，若我不出手”
若他不出手，“顺其自然”，那么——
“这世上便要少一位女将军了。”墨微辰点头道：“忠勇之士，值得钦佩。”
秦无瑕面露欣慰。
他没有说的是，如今朝廷内部暗流汹涌，颜公之所以孤立无援，乃是因做人刚正，被人排挤，甚至连这趟宣旨的差事，恐怕也是有心人故意促成。世代忠勇的朔方军首领李家亦如此，明明在最前线打仗，却连基本的粮草也保证不了，只能派出一个面生的小姑娘四处寻找机会。
这般世道，他本不打算参与。可即便抛开那一层关系，他几乎是看着李妍儿长大的，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？
就好像武林那么大，竟无一处容得下
秦无瑕望着一脸懂事的墨微辰，一时间，竟不知天道为何，又如何顺其自然了。
“我绝不可能娶李妍儿，”秦无瑕突然开口，承诺似地，“这点你自放心。”
墨微辰突觉着怪怪的，避开了他的眼神：“叫我放心个什么呀？又不是我喜欢你！”
秦无瑕一顿，旋即笑了：“也是。”
“她不惹我，”墨微辰垂首，转身出了拐角：“我就把人送到许州。”
这便是暂且不跑了。
秦无瑕翩然跟上。
汤摊旁，多了几桌脚夫，正围着火盆嚼舌根，炭火映着他们皴裂的脸，说出的话特别不讲究。
“那天下都元帅的大军就屯在南三十里，”独眼老汉啐了口痰，“要俺说，那可是义军啊！去年皇帝老子征粮，那么凶，俺家幺女活活饿死在谷仓边”
青衫书生摔了汤碗：“糊涂！你怎么如此不辨是非？那怎么能是义军？上月刘家庄三百口，就是‘淮西五獠’带队烧杀抢掠给弄死的，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”
“婴儿怎么了？”屠户拍案而起，案上剔骨刀震得叮当响，“他老子都死了，留个孩子没人养不迟早是个死？就算不杀，也活不久！总不能其他地方都穷，就他刘家庄里有余粮！”
屠户一言，得周围好几人点头。他赶紧再补上一句：“什么义军叛军，有粮不分的，就是坏军！皇城里那位，一顿宴够俺们全村吃三年！他就是坏！”
邻桌胖商人忽然醉醺醺嚷道：“就是！打来打去，不就是几伙子贵人轮流坐江山？这关我一个庶民什么事？管他李皇帝张皇帝，让俺铺子重新开张的就是好皇帝！”
众人哄笑，连声叫好。只李妍儿听得捏紧木勺，指节愈发苍白，而听到胖商人这句，她终于坐不住了。
“唐军也是你们配议论的？”李妍儿突然掀翻条凳，半碗热汤泼在那人脸上。
胖商人抹着辣汤跳脚，五六个同伙抄起板凳围上，立即就和她打起来了。李妍儿旋身踢翻炭盆，火星引燃商人裘衣，却因身上负伤迟缓半分，被铁链缠住脚踝拽倒在地。
“漂亮小娘皮还挺辣！”商人抡起铁秤砣砸下，眼看便要伤了李妍儿那张如花似玉的脸。
墨微辰身子一动，身边白衣却拉住了她。
汤摊前，玉骨折扇破空而至，秤砣“叮”地一声撞上扇骨，竟凝在半空中。
“诸位爷台，打女人算什么本事？”
月白色锦袍掠过满地雪泥，来人腰间玉佩与配剑相击，发出清脆的金玉相击声。他扇坠上挂着颗名贵的寒潭玉，反射出火星子的光芒竟成幽蓝色。男子玉扇轻摆，秤砣忽如流星倒射，打中胖商人腿弯，胖商人便对着他跪下了。
“礼我肯定受得起，”男子大冷天轻摇玉扇，看着就冷，“拜完就起来吧。”
“你”李妍儿怔怔望着来人，似说不出话。
“野丫头感动坏了？”秦明德用扇骨挑起她下巴，“叫声明德哥哥，替你收拾这群杂碎。”
“谁要你管！”李妍儿张口就骂，丝毫不见在秦无瑕面前斯文端庄模样：“臭小子！敢占你姑奶奶的便宜？”
“野丫头，不知好歹是吧？哥哥我帮你呐！”
“谁要你多管闲事！”
两人口角不断，手上却利索，比赛般动手收拾起这群脚夫。有了秦明德在场，李妍儿似是打了鸡血，明明手臂还负着伤，倒打出几下虎虎生风的拳法。
转角暗巷里，墨微辰被秦无瑕扣住手腕。她这才看清了那男子面容：“他跟你怎么长得有些”
“噤声。”秦无瑕淡淡看着那两人三下五除二把一群莽夫糙汉打倒在地，并不上前。
场中，秦明德正踩着商人胸口嬉笑：“这般粗蛮，也配谈天下大势？”玉扇一展，扇面泼墨山水随风轻摇，“趁早滚回家奶孩子去！”
屠户的剔骨刀“当啷”落地，秦明德旋身拽起李妍儿，得意地道：“野丫头，走了！”
“不走！”李妍儿甩开他手，“我倒要教你们这些人明白，什么是天道正义！叛军天生便是叛”
话未说完，泛着绿光的铁钩骤然压住她脖颈。
“说谁叛军？”来人满身杀气，将李妍儿的命瞬间捏在手中。
李妍儿要害被制，怒目而视却不敢动弹，不知为何卷入这飞来横祸。
她不认得来人，墨微辰和秦无瑕却是认得的，来人正是“淮西五獠”中断肠豹，身后跟着武装好的剥皮狼。
“小娘皮，那夜出现的人，可是你？”断肠豹问话声色俱厉，眼角余光给剥皮狼打了招呼。两人警惕地戒备着秦明德，死死扣住李妍儿，显然把她，认作劫营的墨微辰了。